“吱嘎……吱嘎嘎嘎……”
“陛下小心!”
木柱倾斜倒下的瞬间,绮雪一时情急,狠狠地推了贺兰寂一把,并燃烧一丝神识,使用了罡风法术,用罡风将贺兰寂从出口推了出去,而他自己却因为相反的力道,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身体被高温融得焦烂,他浑身如同软泥一般,这样一摔,就彻底起不来了,只能趴在血泊里望向贺兰寂。
贺兰寂同样倒在地上,与绮雪四目相对。
这个瞬间,他漆黑的凤眸被映得通明欲燃,黑夜、炽火、猩红、熊熊燃烧的宫殿,在他的眼底交织成了世间最明亮,最妖异,也最令人万箭攒心的画卷。
一切都变得寂静无声了。
时间也仿佛凝滞下来。
那根木柱燃烧着炽烈的红火,渐渐倾倒下去,在绮雪乌黑的发丝上投出朦胧的火光,朝着他的头顶砸落。
明明那么缓慢、那么触手可及,贺兰寂甚至觉得自己完全有时间站起来,或者只要伸出手,就能碰触到绮雪的指尖,将他拉出来。
可就是这咫尺的距离,却化作了渺渺天堑,让他触不可及。
木柱倒落的最后一瞬,绮雪像是毫无察觉,又像是害怕贺兰寂担心,朝他露出了温柔的、甜甜的笑容。
这抹美丽的笑容如同一把沾满鲜血的钥匙,拧开锁眼,让时间重新开始了流转。
……
“嘭!”
木柱重击地面,坚硬的柱体瞬间震得四分五裂。
承重的木柱倒塌后,接着是天花板、横梁、砖石、瓦当……
它们纷纷坠落,将出口堵死,也彻底隔绝了贺兰寂的视线。
整座宫殿以惊人的速度摧枯拉朽地倒塌下去。
砖石带着砖石、木梁连着木梁,隆隆作响,震耳欲聋,一切在大火中灰飞烟灭,漫天飞舞起无数的火星和尘土。
雄伟的宫殿在火海中化作断壁残垣,贺兰寂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只余一片空白。
这一刻他其实什么都没想,也根本来不及产生任何想法或情绪,只是浑身浴血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绚烂的火光跑去。
因为绮雪还在里面。
三步,两步,一步。他离火光越来越近。
薛总管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他立刻冲了上去,死死抱住贺兰寂的大腿:“陛下,不能去,不能去啊!快,快拦住陛下!”
内侍们围了上来,十几个人一起拉住贺兰寂的手臂、腿脚,可他们这么多人,竟然也制不住早该体力枯竭的贺兰寂。
混乱中,贺兰寂衣裳扯烂了,掉落的发簪也被踩断了,他满身是血,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似的挣开宫人们的桎梏,红着眼睛凄厉地呼喊着:“圆圆!!圆圆!!”
回应他的只有雨声和瓦砾坍塌的声音。
贺兰寂不顾一切地往火里冲去,却又再次被宫人们拖住,伴随着他们和哭声和尖叫,更多的宫人赶来了,重重叠叠地挡在贺兰寂面前,阻止他进入火海寻找绮雪。
“都滚!若是谁还敢拦朕,朕就治谁的死罪!”
贺兰寂眼底红似滴血,视线阴冷暴虐地扫过身边的宫人。
见他们不退,他当即夺过侍卫腰间的佩刀,一刀砍伤拦在他面前的内侍,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将他映衬得宛如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
宫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四散开来,不敢再阻拦贺兰寂。
或许是自从绮贵妃入宫后,宫中平和了太久,令他们险些忘了,他们所侍奉的天子并不是什么仁慈的贤君,而是杀兄弑父、夺宫篡位的残暴帝王。
唯有薛总管是真正关心贺兰寂的安危,即便明知会死,他依旧痛哭流涕地跪了下来,拦在了贺兰寂面前:“陛下,您不要再进去了,整间宫殿都烧塌了,贵妃娘娘他、他恐怕已经……”
“薛明,你放肆!”
贺兰寂低吼,声线蕴含着强烈的愤怒,他无法接受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有关“死”的字眼,在薛总管说完之前,他就一脚踹开了他,似飞蛾扑火般地攀上燃烧的废墟,用双手扒动瓦砾。
分明就差一点。
分明只差一点。
他就可以带着圆圆出来了。
圆圆一定还在废墟下等着他,他不会丢下圆圆的,圆圆也不可能丢下他……
他的圆圆,是寿元悠久的妖族,拥有着绝世的容貌、长久的生命和强大的妖力,他这么美,这么强,怎么可能会比他这个羸弱的凡人还要脆弱,还要先一步离开世间,登仙而去?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而他贵为天子,享万乘之尊,包举宇内,统御四海,广袤的天下皆是他的王土,千千万万的苍生皆是他的臣民,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甚至连他的妻子都保护不好?
火焰顺着贺兰寂的双手燃烧起来,烧得他的双手鲜血淋漓、露出骨头,而后迅速变成焦炭。
不疼吗?当然不可能,可就连失去双手的剧痛也唤不醒贺兰寂的神智。
他的心坠入了无边的、黑暗的痛苦中,令他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他浑浑噩噩地想着,只是失去两只手又算得了什么,会比得上圆圆身陷火海的痛苦吗?
如果圆圆不在了,他就去死,就从这里跳进去,跳进火海中,与圆圆一起烧成一团灰烬,生要在一起,死要在一起,一道共赴黄泉,一定胜过被独自留下。
“……”
贺兰寂缓缓停止了搬开废墟的动作,站直了身体。
大火迅速包裹了他,他的整个身体被点燃了,在明亮的火光里,他流下了泪,而他的泪水也被一并点燃了。
“陛下!陛下!!”
废墟之下,宫人们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就在贺兰寂即将从高处跌下的刹那,一阵猛烈的疾风忽然吹拂过来,天边传来清越的龙吟,一抹巨大的银白色长影疾速俯冲下来。
“呼……”
银龙飞速掠过着火的地面,刮出的强风瞬间将火焰一分为二,宫人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庞大的妖魔,惊恐万分地逃离到了远处,便看到银龙的龙尾一摆,将贺兰寂扫下了废墟。
银龙吸收着地气,将贺兰寂全身和宫殿废墟的地气吸收干净,而随着吸收越来越多的地气和地火,银龙的龙鳞一片片地脱落下来,全身开始溃散。
地火渐渐熄灭了。
宫人们匆忙地奔向倒在地上的贺兰寂,将不省人事的他抬出了行宫。
而银龙用残存的身体盘踞在废墟上,锋利的龙爪轻易地拨开了焦黑的墙体和瓦砾,直到拨开那根木柱,他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一截烧焦的手臂出现在了废墟之下。
银龙的身体强烈地震颤了一下,庞大的身躯却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般,是那么地摇摇欲坠。
短暂的凝滞后,他突然疯狂地刨动废墟,直到清晰地露出整具焦尸。
白光闪烁,银龙化作身着道袍的少年人,从废墟上跳了下来,跪在了焦尸面前。
吸收地气消耗了太多法力,这具化身已然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俊秀的面孔只剩一半,另一半露出了森森白骨,手指缺失数根,肋骨和五脏六腑也有大半不翼而飞了,整个胸腔都是凹陷下去的。
他伸出手,指尖颤得厉害,很轻很轻地碰了碰焦尸的边缘。
“哗……”
早就被烧成齑粉的焦尸只是稍一被触碰,就整块化成了粉末,少年瞳孔骤缩,怪物似的脸孔流露出了怪异骇人的神色,既像是慌乱,也像是心痛至极、快要落泪的表情。
-
皇陵上空。
云月观的弟子们自然能看到行宫燃起了大火,心里也很焦急,可剑阵尚未封存地气,他们无法赶去救援。
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擅自离开,剑阵就将毁于一旦,届时地气将会凶猛地反噬,彻底爆发出来,不仅是行宫,整个上京都会笼罩在火海之中。
一切就全完了。
所以他们不能动,只是个个心急如焚地望着行宫,希望他们能尽快赶去救火。
而他们没有看到,观主谢殊的脸色突然变得灰败下来,继而喷出了一口鲜血。
“啊,观主!”
距离谢殊最近的弟子发现谢殊吐血了,一下子慌了:“观主,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弟子……”
“别动!”
谢殊厉声呵斥,凌厉的眼神将弟子死死地钉在原地,令人遍体生寒。
他断断续续地咳出了许多血,染红了洁净的道袍,哑声说道:“专注,静心。”
“继续结阵。”
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唇角边滑落,他的眼眶也渐渐被血丝填满,虽然告诫弟子们要静心,可他的情绪已经彻底失控了,沸腾的血气破坏着他的经脉,连他的毛孔也开始渗血,很快他便成了一个血人。
谢殊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下来,控制住体内游走的妖力,这样才能派遣出化身,至少还能为绮雪守住遗体。
可他怎么冷静?仅仅是站在这里,他就已经痛苦得无法呼吸了。
他的眼前反复交替浮现出这两幕:鲜活的、充满生机的、微笑的绮雪,和那截被他碰碎的、化成灰烬的手臂。
后悔吗?
他悔恨至极。
他无法停止责问自己,为什么他没有亲自赶去行宫,为什么只是派出化身去保护绮雪?
如果是本体的速度,一定能赶在宫殿倒塌前将绮雪救出来,可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留下来镇守剑阵。
他坚守剑阵,除了保护所有人之外,最重要的意义就是保护绮雪,现在其他人还活着,绮雪却死了,他这样选择的意义是什么?
全都是他的错。
是他选错了,他没能保护好绮雪,绮雪的死都是他的责任。
天定姻缘。
天定姻缘……
他又怎可与绮雪相配。
-
冲天的火光将晦暗的天际染红了半边。
山顶,玄阳抱着昏睡的绮雪,清秀的面容绽放出淡淡的笑意。
他垂下眼眸,轻点绮雪的鼻尖,绮雪因为用神识操纵傀儡,消耗了太多精力,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也就无从得知贺兰寂纵身赴入火海的那一幕。
自然,这将成为一个秘密,他不会叫阿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