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殿前。
在卫淮冲上去之前,彩舆已经行驶了一会,距离建章殿颇为遥远。
百官和命妇们只看到一个人影冲到了车前,却看不清那人的脸,也听不见那人说了什么。
过了片刻,承露宫的宫女前来通传,原来只是个疯癫的内侍从太医院逃了出来,守卫们一时不慎,教他冲撞了彩舆,现在已经被处置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不管这套说辞是真是假,他们也只能信了。
他们都没有看出那个“疯子”就是大将军卫淮,唯有贺兰寂与卫淮相识已久,对他的身形颇为熟悉,认出了对方就是卫淮。
“……”贺兰寂的目光沉了下来,低声说道,“跟上去。”
得到他的命令,魇魔细长的黑影悄然出现,如同影子般在地面上游动,飞快地跟上了彩舆。
-
承露宫。
绮雪为了跟卫淮谈话,特意选了偏殿,一进来就屏退了左右,等候卫淮的到来。
卫淮简单沐浴后,披着内侍的衣裳来到了偏殿,一进门,他就把上衣甩了下去,赤着健美精壮的上身坐到绮雪面前,神色阴郁颓然。
偏殿里燃着炭盆,气温宜人,但卫淮不穿上衣还是太奇怪了,绮雪怀疑卫淮故意勾引他,有点不满地问:“你怎么不穿衣服?”
卫淮:“我又不是内侍,我不穿他们的衣服。”
绮雪才住进来,承露宫没有备下多余的衣服,只有几套内侍的衣服还没人穿,卫淮不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是十足的公子哥做派,对吃穿住行相当讲究,当然看不上内侍穿的。
何况还是在绮雪面前。
要是穿上内侍的衣服,他就好像是伺候贺兰寂和绮雪夜寝的内侍,本来就够难看了,穿上去他就真成了窝囊太监,只能看着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恩爱,卫淮怎么能受得了。
这些心思卫淮说不出口,惊怒过后,他现在更多的是痛苦和心碎,怒火将他烧成了灰烬,他的力气被耗空了,身心疲惫到了极点,现在他只想抱着他的阿雪好好地睡上一会。
然而看到绮雪身穿的贵妃朝服,卫淮明白,现在他就连拥抱绮雪都只是奢望。
卫淮低下头,难辨眉眼间的神色,绮雪见他似乎没有勾引的意思,只是单纯地不想穿内侍的衣服,干脆随他去了。
他将目光落在卫淮伤痕累累的手腕上,方才沐浴时浸泡了热水,创口的伤势变得更重了,翻卷的皮肉泡得既红又白,绮雪看着都觉得疼,忍不住说道:“我替你上药。”
他叫魇魔拿来了伤药,卫淮见他就连魇魔都能驱使,可见贺兰寂对他的宠爱,满心更是被酸楚和苦涩占据,以至于他的双手轻微地颤抖起来。
绮雪拉过他的手,沾了药膏,轻柔地在他的伤口上抹匀,见他手抖得厉害,绮雪连忙将动作放得更轻了:“很疼吗?”
“不疼。”
卫淮这样说着,反手握住绮雪的手背,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蹭着绮雪的手心,不断地落下轻吻,在亲昵间,他的泪水染湿了绮雪的手指,留下微凉的水痕。
“七郎……”
绮雪见他落泪,不由一怔,心中也泛起淡淡的酸涩:“你别哭,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卫淮攥紧他的手不放:“你恨我吗?”
绮雪:“恨你?”
卫淮闭上眼睛,吐出的每个字都如锋利的刀刃,生剐着他的血肉:“恨我囚禁你、伤害你,逼迫你与我成婚。”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敢看绮雪,害怕自己会从那张清艳绝伦的面容上看到冰冷的恨意。
“你说恨你……当然不恨。”
绮雪抚上他湿润的眼尾:“你很担心我恨你吗?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只是觉得被你囚禁很困扰,因为我必须离开,之前我给你留过一封书信,说我有事要办,不是在骗你。”
“你囚禁我,我就想办法逃跑,逃不过就说明我技不如你,那我就继续想办法,道理就这么简单,为什么要恨你?没有理由的。”
“至于你给我打乳。钉,我又不疼,所以我连生气的感觉都没有,最多就是觉得不太方便。”
“七郎,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你,我将你当成亲近的人,我会对你很宽容,你做什么我都很难生气,何况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我辜负了你对我的情意。”
他句句都是真诚的肺腑之言,就是想让卫淮宽心,他不知道,他这些话却反倒像是把钝刀,一刀刀地凌迟着卫淮,让他死不透,却也别想好过。
卫淮睁开通红的眼睛,哽咽地问他:“阿雪,既然你对我不是毫无情意,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
“你说你有事要办,我也说过,我可以陪你,你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嫁给陛下吗?”
“你说得对。”绮雪轻声说,“我要做的事就是嫁给陛下,我一心想成为他的妃子。”
“对不起,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在徐太守的宴席上,我费尽心思地勾引你,就是为了让你带我回上京。”
“可是七郎,你也没有吃亏,不是吗?我长得这么美,身体也漂亮,我用我的美色换取你的庇护,这很公平,明明你很喜欢我的身体,我把你哄得那么开心,这些快乐难道还抵不上你送我到上京的路费吗?”
绮雪的声音温柔极了,耐心地跟卫淮讲着道理,却令卫淮感到心寒。
他浑身都是冷的,目光里浮现出彻骨的痛楚:“原来你以为我只是贪图你的美色,这才会带你回上京?”
绮雪怔忪:“难道不是吗?”
“不是。”卫淮一字一顿,“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才会带你回上京。”
“阿雪,你确实很美,我承认我被你的美貌打动了,但也只是打动而已,倘若你只是空有美貌,我不会将你从宴席上带走,因为我知道徐太守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厌烦他对我的算计,所以不会轻易碰你。”
“我不是贪恋美色的人,在你之前,我连侍妾都没有,因为我并不看重肉。欲之欢,与你夜夜贪欢,是因为我喜欢你,才会对你生出情。欲。”
“我对你心动,是因为你舔了我的刀。你知道你对我的引诱快要失败了,所以兵行险招,要我对你另眼相待。”
“你成功了,那个瞬间,我觉得你是那么聪明、那么灵动,我抵挡不住你对我的吸引,忍不住亲吻了你,当时我已经决定要带你回上京,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错过你,我定会悔恨终生。”
卫淮望着绮雪,痛苦和迷恋交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多些。
“我抱着你离开宴席,心里在想,我要娶你,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只要你陪着我,我一定每天都会过得开怀快意。”
“我想得一点不错,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快活,可是阿雪,你又是那么狠心,你离开了我,带走了我所有的快乐。”
“现在我什么都不剩了。”
“阿雪,你还觉得你这样对我很公平吗?”
第32章 (加更) 陛下为何偏要抢夺臣的妻……
卫淮哀痛欲绝, 几乎是将整颗心剖开给绮雪看。他的每句自白都如滚热的鲜血,泼洒在绮雪的心间,叫他感受到他的爱意和苦痛, 似乎连神魂都要为之震颤。
绮雪难以自抑地感到心痛,温柔地抚上卫淮英俊的面孔,呢喃说道:“我不知道你竟然这样心爱我……对不起,七郎,这不公平,是我辜负了你。”
他靠近卫淮,踮起脚尖, 轻轻地亲吻了他的脸:“真的对不起。”
卫淮一怔,通红的眼眸骤然明亮起来,正要伸手抱住绮雪, 绮雪却后退一步,将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可是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呢。”
绮雪难过地说:“世道从来就是不公的,就像你出身高贵, 生来就是豪门贵胄,而我生来就是一只弱小的兔子, 无论是生存还是修炼,我都要比旁人多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灵狐族的少主天赋异禀,修炼十年就能化出人形,而我足足用了一百年, 你说,这公平吗?”
“我被三皇子当成猎物追杀,他一箭钉穿我的后腿,我险些遭人割。喉剥皮,却根本没有自救和报复的能力, 你说,这又公平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无能为力。我不是不喜欢你,可我更爱陛下,我下山就是为了报答陛下对我的救命之恩,如果没有陛下,就算我还活着,也不会离开我的故乡,更不会和你相遇,难道我不该偏心陛下吗?”
“既然你想求公平,那么公平也该有先有后。陛下爱我,我也爱陛下,是他先和我相识,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为了公平,我应该和陛下在一起,否则就是对陛下的不公。”
从始至终,绮雪的语气都是伤感的、柔和的,甚至充满了对卫淮的疼惜,就这样轻轻柔柔地将他推下了深渊。
“我喜欢你,七郎,但你无法和陛下相提并论,你永远都要排在陛下之后。”
“这就是你想要的公平。”
万箭穿心亦不过如此。
卫淮面色灰败,沉默良久,他开了口,声音如同被砾石刮擦过,沙哑破碎得厉害:“原来你腿上的伤疤就是当年的箭伤,这一箭是三皇子射的,他差点要了你的命,而陛下救了你?”
绮雪:“没错,陛下那年才三岁,他将受伤的我抱了回去,饲养了我一个月。”
“他小名叫阿满,所以为我取名叫‘圆圆’,寓意圆圆满满。我的心愿就是和陛下团圆,下山就是为了见他、报答他的恩情。”
“哈……哈哈……”
卫淮喉咙震动,发出一阵低笑,却是在边笑边流泪。
“你说得很对,你是该偏爱陛下。我拿什么和陛下比,我哪里都不如他,却还想从你身上得到相同的爱,我在痴心妄想什么?”
是他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方才他还在想,他到底哪里不如贺兰寂。论样貌,他与贺兰寂不相上下;论权势,他只稍逊贺兰寂一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况他掌管天下兵权,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威望极高,若他有异心,便是皇位易主也非难事。
荣华富贵,他给得起。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更给得起。贺兰寂身为帝王,或许日后要广纳后宫,可他不会,他今生今世只有绮雪一个,绝不会有变心。
贺兰寂遭到巫术反噬,命不久矣,而他作为非人之物,寿元悠长,可以长长久久地和绮雪相伴。
他算到了方方面面,唯独没算过贺兰寂的真心,理所当然地以为贺兰寂和绮雪只是相识不久,贺兰寂对绮雪见色起意,却不知他们的感情之深,要远远超过他和绮雪的感情。
可他还是不甘。
为什么救下阿雪的人不是他?
阿雪心爱陛下,都是因为陛下对他有救命之恩,换成他不也是一样?
陛下能救得,他也能救得,那年的狩猎他也在场,只是他没有陛下那么幸运,没能遇到阿雪而已。
凭什么陛下就能这么幸运?
卫淮泣血涟如,抬手抹去泪痕,带着满腔怨艾问绮雪:“如果当年救下你的人是我,今日你会偏爱的人是不是就会换成我,而不是陛下?”
绮雪轻声叹气:“你还是不明白……”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高声的通传:“陛下驾到!”
“陛下来了?”
绮雪怔了怔,连忙推了推卫淮:“叫陛下看见你在我这里不好,你先藏起来。”
卫淮神情难看:“躲?你当我是什么,你的奸夫?”
“奸夫谈不上……”绮雪扫了他一眼,“曾经的奸夫吧。”
还要加上一个“曾经”。
卫淮本心如刀割,听到这话愣是气笑了,一动不动地站着。
绮雪捡起地上的内侍衣服,扔到卫淮怀中:“快躲起来呀!”
卫淮抱着衣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相不相信陛下已经知道我在你这里了?不然他不会这么快就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