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现抬眼看了看这位首都顶层富商圈内风头正盛的新贵,是个年纪不大,看起来顶多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五官端正的脸上带着温和笑纹,看上去性格很好,倒是没看出那种传闻中雷厉风行,一年半就能给公司做上市的精英型领导做派。
朗月现面对来人,只略一点头算作招呼。朗父同躬着身小跑过来,姿态放得很低的陆存远握了握手,笑着打趣道:“你可小心点,这屋里的杯子都是老板的宝贝,打坏了一个可是要紧事了。”
陆存远不由地咋舌,赶紧接话道:“可不是!我刚看了看底款,这种杯子也能舍得拿出来接待客人吗?”
几人进了房间,朗月现自觉坐在茶桌的主人位,朗父抬手示意还站着的陆存远落座:“价值几何倒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老板絮叨啊,这里最贵的就是老板那张嘴,你要是摔了杯子,惹他不高兴了,他能烦的你不得安生。”
朗月现净手后便自觉拿起茶具,开始泡茶前的准备:“还是喝你的老本行?”
朗父应道:“你看你唐叔准备的什么,应该是我常喝的那款。”
朗月现挽起衬衫袖口,露出的手腕上还带着块百达翡丽,他随手解了表放在一边,热水冲进茶壶时溅起的水珠正落在表盘上。
那边陆存远瞬间坐不住了,他惶恐的半起身伸着手试图阻止朗月现,说话都有些磕巴了:“这……这怎么好劳烦二少亲自泡茶……我去,我去找旁人来……”
“坐。”朗月现没当回事,一抬手制止了他,说话时眼皮都没抬,行动间潇洒的要命,淡淡回道:“老板暂时有事,我来就好。”
陆存远被他这一下弄红了脸,心脏都猛的多跳了几下。
朗父也笑着拍了拍陆存远的肩膀,让陆存远放轻松:“没事,你别这么拘谨,咱们就是普通喝个茶,聊聊天。”
陆存远后背激得一身冷汗,却也只能强忍着又坐了下来。
朗父又问:“对了,那个年轻人呢?没一起带过来?”
陆存远赶紧回道:“哦,他还在上大学,说是今上午有一节课推不掉,我看了时间也差不多,就没催他,现在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朗月现垂眼摆弄着茶具,八风不动默默听着,只唇角勾起了些弧度。
他余光看见朗父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没接这话。老爷子心里估计也是同样想法。
能够得上和朗氏集团董事长聊天的机会可是绝顶难求。连陆存远这种八面玲珑的人都紧张得手足无措,却还是纵容那个实习生可以上完课再过来,甚至甘愿独自担着在朗延明面前迟到的后果。
外面说陆存远是把那个年轻人看得跟个宝贝一样,看样子的确如此,传闻不虚啊。
白瓷茶盖里腾起金丝猴魁特有的兰花香,朗月现握着茶夹的手突然顿住,他抬头向外看去。
门帘的玛瑙穗子掀动发出清响,来人绕过屏风,抬眼时正撞上朗月现看过来的眼睛。
程澈穿着一身非常利索整洁的西装,外面套着黑色羽绒服,额角还沾着急忙赶来带出来的薄汗,窗外竹影扫过他清瘦的侧脸,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向朗父鞠躬问好,抬起头的瞬间,眼神不由自主的便粘在朗月现身上挪不开了。
朗月现没关注到程澈异样的眼神,还在眯着眼盯着程澈发梢翘起的一小撮卷毛。
他想到前段时间全国名校金融投资模拟赛期间,他们俩每天要研究各种投资策略和虚拟金融报表到凌晨三点,第二天还要准时去上课。
这人居然还能在同时校外兼着职的情况下再写出一份让风投老总赞不绝口的企划书,简直恐怖如斯。
——
朗父饶有兴致地打量对视的两人:“你们认识?”
朗月现手腕微倾,将茶壶悬停在茶海上面,看着最后一道清亮的茶汤坠入公道杯,这才淡淡开口:“同班同学。”
“哎呦那可真巧。”朗父笑着接过儿子递来的茶盏,又饶有深意地看了看穿着妥帖的程澈:“怪不得陆总当个宝贝,的确是个块好料子。”
陆存远手一抖差点洒了茶水,他扭头盯着自家实习生,眼睛瞪得溜圆。
这个为了每个月多赚公司五百块钱伙食费,天天蹲茶水间啃自带素包子的年轻人,居然和朗氏集团二少爷有私交?
想到程澈操盘时精准得可怕的预算,还有此刻面对朗家人对话时比自己还自然从容的仪态,他后知后觉地倒吸凉气。
“老大……”陆存远借着身位遮掩凑过去耳语:“以后你坐我工位,我蹲你脚边行吗?”
程澈:“……”
程澈脱下羽绒外套挂在门边的黄铜衣架上,正了正西装前襟落座在陆存远旁边。朗月现适时推来一盏温热的茶,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天青色的茶盏映衬下白得泛着冷光,程澈慌忙用双手捧住茶盏,指尖与对方在杯沿处一触即分,感受到了对方微凉的体温,便忍不住又抬眸看了朗月现一眼。
朗月现这次接收到了程澈递来的眼神,男人深棕色的瞳仁湿漉漉的,看向自己时莫名泛起些明显幽怨的委屈意味,活像是被人抢了肉骨头的小狗。
程澈那双圆滚滚的狗狗眼要是耷拉下来,想装看不出来都难。
不过即使升起些念头,朗月现也并未往自己身上找原因。毕竟最近几个月他几乎没怎么去学校,和程澈自从比赛过后都没再见过面,程澈可怜巴巴的样子肯定和自己没关系。
父亲让他在学校休一段时间的假之后,他就在集团总部隔壁买了套大平层,每天帮衬着父亲开晨会看报表到深夜。顺便感慨几句,这工作量真不是一般人做得了的。
怪不得都说朗秉白是商业暴君,先不说他在工作上行事果决,雷厉风行,在朗父将集团交给他后,凭借极其优秀地在判断金融市场走向上的强悍直觉,无比出色地将接手的所有交易利益最大化,把朗氏发展的实力愈发雄厚。
单说他敢单枪匹马撑起整个朗氏的魄力,这强悍的心理素质和工作能力也够他学上个十年八年。
朗月现到底还是年纪尚轻,他自觉对比朗秉白在对朗氏的用心程度上,的确自愧不如。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经验还是能力,朗秉白做的确实无可挑剔的优秀,让人佩服。
清冽甘甜的茶香在包厢里袅袅升腾,朗月现手腕轻抬,露出的那截腕骨白玉一般,滚水注入茶海激起细密的水珠,有微小的几滴溅出来,在他指节上烫出淡淡的红痕。朗月现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都显得非常专业,优雅至极。
陆存远偷瞄了好一会儿,眼珠子都要掉进* 朗月现面前煮茶的银壶里。直到程澈屈指在茶桌面上轻轻扣响,他才回过神,手忙脚乱从公文包抽出报告递给朗父。
程澈借着调整坐姿的幅度,顺势不着痕迹地侧过身,肩背肌肉在西装面料下绷出流畅结实的弧度,像堵密不透风的墙,连朗月现泡茶时垂落的额发都私心遮的严严实实。
朗月现挑眉看向突然正襟危坐,姿势刻意端正的程澈。他今天穿了一套非常正式的深灰色西装,并不是朗月现之前送给他的那套高奢定制西装,显然是套成衣。
估计是陆存远为了这次的会面特意给程澈订的。虽然剪裁得体,但程澈肩膀异于常人的宽阔,肩线处还是略紧了些。
朗月现微微勾唇笑了笑,又往对方杯里续了七分满的茶汤。这人不知道怎么,从进来坐下就开始不停的牛饮,好像渴的要命。
陆存远还在拍着朗父的马屁,夸这猴魁实在是难得一遇的珍品,余光就看见他带来的人端起茶盏一个牛饮又仰头灌下去一杯,顿时眼前就有些发黑。
“小……小程啊,”陆存远嘴角微微抽搐:“这道金丝猴魁要含在舌尖慢品……”
陆存远本来看到程澈今天终于没有再穿他那个一成不变的卫衣加牛仔裤经典休闲套装来和自己的重要客人会面,感到颇有几分欣慰。寻思小孩终于懂得给自己长脸了,结果在这等着他呢。
程澈被茶水呛的满脸通红,他哪里尝得出什么兰花香,满心都是朗月现身上传来的香味,他只是借着端茶杯的举动掩饰自己忍不住看向朗月现的目光。
实在是想他想的没办法,端茶杯遮掩的次数有些多了,听见陆存远这么一句,才意识到自己又在这些人面前出丑了。
有时候阶级之间的差距最明显的不是在金钱上,其关键在对于周围能接触到的事物方面认知水平的高低。
果然有些东西不是换套衣服就能改变的,就算今天为了见阿月和他的家人,特地穿了陆老板给他买的平时都不舍得穿的昂贵西装,依旧也掩饰不了自己同他们之间的阶级差异。
朗父军人出身,为人豪爽不羁,虽然喜欢喝茶,但是也搞不来文绉绉那套,他看着年轻人慌张的放下茶杯的模样哈哈一笑:“别拘束,茶嘛,想怎么喝都行。”
程澈耳尖红得能滴血,双手捧着青瓷盏乖乖点头,一副非常惹老一辈人喜欢的乖顺懂事的姿态,惹得朗月现又多看了他几眼。
远处飘来烘烤核桃的焦香,唐老板端着核桃酥走了进来,朗月现便自觉的净手让开主人位。
和来接手的唐老板错身而过,唐老板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朗月现的耳垂。朗父刚要伸手拿点心,被唐老板毫不客气的打了手,接着将核桃酥专门搁在朗月现面前,顺便瞪了朗父一眼。
朗父:“?”我又怎么了?
出了名护犊子的唐老板就是不想让朗月现给外人泡茶喝,所以才提前说好让他们等等自己再喝茶,谁知道还是让自家小孩上手了。
朗月现这一手漂亮的茶艺就是唐老板亲自教的,真正的茶艺大师施施然落座,茶香袅袅间众人开始了正事商谈。
朗家父子手上拿着迈切斯特的上市分析报告,朗父边翻看着边询问程澈一些操盘细节,程澈不卑不亢对答如流,但眼神却总往斜对面的朗月现身上飘。
每当程澈说到关键处,朗月现总能接上几句非常精准的补充建议,巧妙的补上程澈预设计划中的下一步。给陆存远听的心惊肉跳,拿出手机躲在桌子底下开始偷偷疯狂记笔记。
朗月现对于各项风投数据分析方面甚至比负责提出策略进行实操的程澈还要厉害,这种商脉金融直觉几乎可以算是天赋了。
陆存远在一旁听的叹为观止,嘴中不由得说道:“我还以为朗总已经是商业投资界的天花板了,没想到二少竟然也这么……”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陆存远几乎是瞬间意识到出错了,冷汗顺着脊梁就流了下来。
现在首都顶层圈子里谁不知道朗秉白是因为做错了事惹了朗父不高兴,才被迫退位在家软禁。在这个朗氏集团舆论众多的风口浪尖的时间点,他竟然直接当着朗父的面毫不顾忌的提起了让朗父不快的大儿子,还嘴快的说了这么一番完全不过脑子的话。
陆存远反应过来之后瞬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整个包厢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唐老板手中轻扣茶盏的脆响。
陆存远结结巴巴想要解释,他觉得自己这下算是把朗氏得罪透了,连牙关都在打颤。
就在他盘算要不要干脆一点直接滑跪认错时,朗父却率先结了这尴尬的场面。他神色未变,转着茶盏笑了笑,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是啊,老大确实不错,只可惜,最近生了些急病,精神头不太好,只能在家休养了。”
“呃……是这样啊……”
朗父慢慢点了点头:“嗯,年轻人的一些心理疾病,问题不大,给他找了医生先吃吃药。”
陆存远急着想将功补过,急忙讨好的接话:“说起心理……心理医生,我倒是认识几位……”
话音未落,朗月现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他蹙着眉看向父亲:“你给他找医生了?”
朗父瞥了眼小儿子,悠悠抿了口茶,“嗯”了一声:“怎么?”
朗月现脸色冷了下来,在座的人都能看出他突然明显变差的情绪。
“他没病。”朗月现搁下了茶盏,眉头微皱,声音没什么温度:“别给他找什么医生乱吃药。”
第四十六章 他想,他看出来了
被小儿子当着外人的面冷言顶撞, 房间里的空气几乎凝固,檀木座钟发出令人心慌的滴答声,剩下的几人只觉得那声音在骤然安静的房间格外刺耳, 都有些坐立难安。
陆存远把茶杯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 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檀木椅背的雕花缝隙里,唐老板也是捏着翡翠扳指转来转去。朗父却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老神在在的淡定端着茶盏慢悠悠品茶,仿佛没听出来朗月现话中的不悦:“不找医生?生了病不治,像话吗?”
朗月现一言不发,沉默的握紧了手中的茶盏, 指腹重重碾过杯沿浮着的莲花纹,嘴角抿起一道冷硬的直线。
朗月现的眼眸漆黑, 冷眼看人时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他看着父亲,语气很克制,但话下那种隐隐的不满之意呼之欲出:“就算做错了事,也别折辱他, 这能叫病吗?”
感觉空气都因为二少的态度凝出一层冰渣子,陆存远更是深深垂着脑袋,头低的像个鹌鹑,余光瞧见旁边程澈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又松开,恨不得他们俩都不存在于这个空间中。
这种家事也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听的吗?!二少爷怎么完全不避着人!
朗父听了小儿子的语气,这才转过脸,意味深长的打量着朗月现的脸色,目光扫过小儿子绷紧的下颌线。撂下茶盏时“咔哒”一声,惊得程澈睫毛一颤。半响后转过头笑了笑,慢悠悠道:“行, 知道了,先停几天看看情况。”
程澈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朗月现露出的那截白皙脖颈上突起的青筋,虽然不知道朗家出了什么事,但话里话外都能听出朗月现对他那位大哥的回护。
程澈垂下了头,轻轻吸了吸鼻子,遮住了眼中满含的失落和不甘。
朗月现轻叹了口气,刚一扭头,一块核桃酥直接递到了自己嘴边,他下意识张口咬住后,才抬眼看向对面。
程澈声音平静温柔,脸色却莫名有些苍白,举着核桃酥的手指有些发抖。唇角是笑着的,眼睛里却含着些寂寥,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甜吧,很好吃的。”
朗月现点了点头,就着他的手咬下了半块核桃酥,温热的呼吸扫过虎口,激得程澈后颈发麻。程澈把手收回来后,自然而然的将剩下的半块放进了自己嘴里。
在学校的时候,但凡朗月现有任何吃不完,不爱吃的,都是程澈帮他解决的。二人甚至完全没觉得这在外人看起来颇有些暧昧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唐老板坐在主位,挑着眉,瞧着程澈将剩下半块酥饼含进嘴里,年轻人耳尖都透着红。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腕间的舍利珠串撞出闷响,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之间的互动。
半响后他理了理袖口,撑着膝盖准备起身:“我去换壶新茶,正好尝尝你爸带的那个茶饼。”
朗月现直接站起来,轻轻按住了唐老板的肩膀:“我来,老茶饼需要提前煮一下,我去准备。”
唐老师笑得眯起眼睛,点头称好,朗月现便拿起大衣起身走了出去。推开雕花门时,寒风卷动着吹动大衣下摆翻飞的暗纹,程澈深深地望着那道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核桃酥的甜味在喉间滚动着泛起酸涩,悄悄地攥紧了拳头。
*
茶馆是之前的老四合院改建的,青砖灰瓦间还留着旧时的雕花门廊,穿过茶香袅袅的前厅绕到后院,豁然开朗的庭院里铺着青石板。朗月现走出房间时,檐角还有未化的冰凌正在往下滴水,他并没有立刻去茶室,而是停在了院子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