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哥当年所见,结合琳姑娘带回的消息,他推测那帮商贩在城外应该是有个固定的据点,但不是常驻此地,每年仅在入冬后才折返那里落脚。”
进城前,两人披着帽衫躲在密林的角落中探讨对策。
“你们遇到的‘猎人’头目——那对男女,也并非年年都在,运气好的话,守卫不森严,我们就有很大的机会了。”
奚听完他全部的安排,不觉危险,反而斗志昂扬:“牢房我去过一次,还比较熟,如今我又长开了一些,装扮一下,他们不一定还能认出来。”
“届时我替你把看守引开,你想法子混进去,见机行事,能救则救,救不了你看着办。”
少年认为此举可行,“反正囚牢之中全是‘眼睛’,刚好能盖住你身上的味道,即便是‘猎人’也不见得立马分辨出来。”
“毕竟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不是吗?”
“倘若一切顺利,没准儿我们还能平安回村里。”
阿季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话里话外,依旧想着要带自己回到部族,他目光望过去,心中竟有几分苍凉的复杂。
两个少年的计划自认完善得天衣无缝了。
实行的那日正好又是阴天,城郊僻静的院落外仅寥寥几个坐着玩石子的小卒,防备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宽松。
且仔细一看,都不是曾经追杀过奚的人,没一个认识他。
他很顺利地将守在门口的杂碎们引到了数丈之外。
阿季趁机潜进了阴森的牢房。
里面的格局,奚一早画出来要他记熟了,连当初被阿蒙砸坏又补好的洞在什么地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路上他边走边倒好了油,想着实在不行便一把火将此地烧掉,一了百了。
一切几乎万事俱备。
直到他行至楼梯尽头,看见一间间空无一人的囚室。
那一刻,蓄谋已久的天罗地网兜头张开,精心准备的捕兽夹砰然合上,将困兽般的少年揽入其中。
当奚的眼睛能视物时,他又听到了那个毒蛇吐信一样的声音,伴着一串诡笑,尖锐刺耳地响在头顶。
“真是好笑,你们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那里等着你们找上门儿来啊?”
这一次他所处之处却并非潮湿晦暗的牢房,没有日光透入,放眼是布满符文的密室,除了一扇木门,四壁无窗。
还是当年所见过的那个女人,她面容不见老,姿态闲适地在眼前踱步,空气中浮着一股淡淡的,带着腐朽的血腥味。
“如此紧要的地方一朝暴露,居然真的有人以为,我会把房子修一修接着使——哈哈哈,你们这些‘眼睛’,也真是好骗呐。”
他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刚一动就发现四肢无力,而脚踝扣着一副沉重的镣铐。
“我们又见面了。”
女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飘飘抬起他的下巴,细长的眼角妖媚如丝,“这回可不会轻易再叫你给跑了,一别数年,我可是天天惦记着你。”
后半句话咬牙切齿。
奚周身使不上劲,只能紧咬着牙关皱眉看她,也就是在这时,他从女人的背后望出去,血迹斑斑的祭台上绑着一个熟悉的身体。
他双目一睁,下意识地要站起来,却又因为脚镣重新跌坐回去。
“那破院子我闲置也是闲置,便盘算着,要不要来个瓮中捉鳖,去过的人只有你们,会去再探情报也只有你们。里头所有的陷阱全是为你们而设,惊喜吗?”
她两根尖长的手指掐着他的下巴,“我老早就怀疑这附近有一个岐山的老巢,看你们这一个两个,大的小的,那儿想是住着不少人吧?”
“五十?一百?还是,几百?”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流露出馋相。
少年没有回答,仍旧瞪着眼挣扎。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女人突然松了手,语气轻柔,“我还得好好地养着你,养得白白胖胖,等再过一两年,你就可以替我做事了。”
“别担心。”她摁着他贴在墙上坐好,“手脚筋暂且会给你留着,留到你长大为止,我哪儿舍得伤你?”
“今后如若听话,吃的苦头还能再少一点。我们这儿也有不少‘听话’的岐山族,日子都过得不错呢。”
女人缓缓起身,“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给你一点教训。”
祭台旁盘膝坐着两个术士模样的人。
季正被掰开了四肢平躺在密室的中央,和他的境况截然相反,他的双手双脚都钉上了拇指大的铁钉,近乎是钉死在台子上的,宛如乡间待宰杀的田鳝。
裸露在外的手腕,鲜血蜿蜒过冰冷的祭台,一直淌入地面。
阿季……
他的瞳孔映着满地的血红,试图拖着沉重的铁链爬向对方。
“你们还是太不知道轻重了,不让你亲眼见一见,恐怕不会明白忤逆我的下场。”
女人将手中的匕首挽了个轻巧的花,极尽徐缓地拿指腹拂过刀刃,柔声无奈,“别怨我,这也是怕你今后又生了要逃跑的心思,抓起来太麻烦,只好一劳永逸咯。”
“看好了。”
她在少年目眦欲裂地注视下眯眼笑,“这就是‘取眼’的全过程。”
不要……
他在心里想。
不要……
术士们得其一声令下,迅速翻手结印,密密麻麻的符咒彷如蛛网,从四面八方围合,爬上祭台中间的那具身体,像过境的蝗虫,将对方吞没其中。
四周的光顷刻明灭不定。
而季尚且醒着。
他目光瞧着居然无比清明,既没有闭眼,也没有破口大骂,面色平静地见那女人走到跟前。
每一个岐山人仅能提炼出一只“眼睛”。
需要在将全身的灵力逼入头部的刹那,摘下整颗眼球,才算术成。
她动作轻巧而熟练地划开了他的眼尾,鲜血顷刻流了出来。
“阿季!——”
他朝前伸出手去。
与此同时。
台上的少年转过视线,隔着森冷的刀刃,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站在村中听大言不惭的胖子满嘴跑马时的样子,无奈而悠远,无奈里还带着一点抱歉的愧意。
奚莫名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刀俎下的阿季冲他似是而非地一笑,钉着的掌心手指倏地并拢。
像往常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中一样,将他连同那沉重的铁链一齐拎了起来,径自砸开了头顶的房檐,扔出屋外。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碎瓦断木,他被抛掷半空。
正当奚成功脱困的一瞬,暴虐的强光陡然大炽,堪堪从他刚离开的那间密室发出来。
阿季整具躯体都亮起了滚热的金光,女人警铃大作,几个术士施法欲遁走却已经迟了。
“怎么回事?”
“跑啊,快跑!”
他没来得及回头,爆炸的气流将他又一次推到了更远的地方。
奚至此才看到这片新牢房的全貌,冲天而起的大火浪头一般顷刻将整排屋舍尽数吞没,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嗡嗡的鸣叫自耳朵里蔓延开——
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底牌是指的这个……
少年未及摔落在地,半途便一个怀抱用力接住,他满头满脸的血登时糊在了对方绣纹精细的锦缎上。
那人飞快打量过他的伤势,往他口中塞了一粒冰凉的药丸,作势便要再往起火的房舍跑去。
然而下一波爆炸接踵而至,她不得不掩着头脸,于滚烫的热流前刹住脚。
四溅的碎石裹挟着燃烧的火焰铺天盖地砸下,仿若经历了一场天火流星,别说是活人,残垣断壁也未必能留下。
她简直睁不开眼,连忙跑回来背对着火光将他护在怀里。
目之所及的苍穹被晕染出橙红的颜色,浓烟滚滚,一直升上了雾蒙蒙的天。
不管阿季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奚总感觉他最终都达到了目的。
手刃了害死兄长的仇人,炸死了囚牢中深陷炼狱的同族,这条命很值了,纵使死无全尸想必也没有关系。
奚甚至觉得,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打算的。
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
只不知听见那些一起长大的情谊,他会在心中作何感想?
如今却也无从得知了。
无论如何,“猎人”城郊的据点夷为了平地,今后对大家的威胁会更小一些。
按照那个女人的说法,她若不死,大概迟早能找上门来。
自从回到村子,奚便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目光呆滞地任凭母亲上药、包扎,跟谁也不讲话。
少年在真正长大成人之前,率先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是表面安宁祥和的小山村无法遮盖的残酷绝望。
他坐在季家院外的大树上,看明月爬上枝头,遥远的空山虫鸣鸟叫,清辉漏在他迷茫的脸颊。有那么一瞬,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突然,身侧的枝丫轻轻往下沉了一沉。
他神情茫然且空洞地转过眼。
那人并不看他,兀自清了清嗓,像怕气氛尴尬似的,将手中的排箫沉默又安静地放在唇边。
迎着孤零零的月光,萧声幽咽凄婉,悲切苍凉,曲子里仿佛卷了细碎的灵气,怆然沉寂,能安抚一切不平与百感交集。
他的心跟着空灵的旋律安静下来,忍不住闭上眼,由冰凉的月影洒落满身。
柔软的小调低吟高唱,与吹来的夜风交错缠绵,亘古不散地飘进山林之间。
一曲终了,她把排箫搁在腿上,“白天在村里随便听来的,你娘说,你小时候不高兴了,一定要人吹小曲儿才能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