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里正烤着两个红薯,她拿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到外面,一边喊烫一边手忙脚乱地分开,递了一半给他。
彼时陷在群山中的村落已然睡下,寂静的空地上烧着明亮的火光,头顶的星辰凄清又苍茫。
奚捧着手里的红薯,坐在她旁边,没吃两口,便悄悄摊开掌心,沉默而眷恋地握了握。
“其实我发现。”
她突然开了口,少年慌忙将手缩回去,“你挺有学剑的天赋,有没有想过以后走剑道?”
他愣了愣:“学剑?”
“是啊,练剑可是许多人的首选,学成之后可威风了。”她在半空比划两下,“能在天上飞来飞去,打起架毁天灭地,姿态也比别人潇洒。”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少年闻言不假思索:“那,姐姐教我练剑吧,我要学剑。”
“可是我不会剑术啊……”
她深表遗憾地一歪头,“不过我见你们族中也有剑道高手的,你若感兴趣,不妨向他们请教请教。”
等到开春化雪之时,奚仍然没能得到一双所向无敌的眼睛,但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修行、背书、练剑,充实得让他已经忘记了当初对异能的执著。
而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琳姑娘”俨然快成了半个岐山人。
她容貌本就明艳纯净,又有恩于部族,从上到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偶尔奚从村子的一角经过,远远能瞧见那些二十出头的守村人找着各种理由围坐在她旁边,听她说话。
族中的青年们身形高挑,体格劲瘦修长,看到他们在阳光下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他竟隐隐生出些许羡慕。
又自觉羡慕得毫无道理。
只暗暗地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
想着有一天,比她高,比族中的守村人还要再高一些,可以在下雨时轻而易举地替她撑一把伞。
那段年月漫长又忙碌,对于时间的概念无端变得十分模糊,他记不清她住了多少个冬夏,抑或多少个春秋。
到后面渐渐的,岐山人自己都要忘了她来自外乡。
某一年,盛夏格外凉爽,正逢族中一对新人成婚。
部族里的人口不多,这种喜事几年也轮不到一回,连奚也是有记忆起头一遭遇上。
村子将这场喜宴办得格外隆重,堪称倾尽所能。
族长给她留的位子很好,他于是让她拉着也跟着沾了一回光。
悠扬的乐声迎风回荡,当仪式进行到最后一步时,场上的青年男女在周遭此起彼伏地祝贺中各自掀开了衣襟的一角,由对方印下一道齿痕。
对于岐山人而言,这就是一生一世。
礼成的瞬间,热烈的鼓掌和哨音立刻喧天而响。
喊声雷动。
身侧听到她由衷地抚掌感慨:
“是那个叫做‘连理枝’的秘术吗?久闻其名,今天终于有机会亲眼一见了。”
少年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被这一幕吸引住,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女孩子们将刚摘下的鲜花花瓣大把大把地撒上去,艳阳高照,相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浮着一层朦胧的光,美不胜收。
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某种近乎神圣的美好,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无限的憧憬。
浓烈到嘈杂的人声,至亲好友,骄阳明光,组成了他对姻缘所有的念想。
第113章 番外·奚临往事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在第二个隆冬结束之前,阿蒙哥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
“猎人”抓到“眼睛”只为图财,一向不会轻易伤及性命,但要控制手里的岐山人,必然会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对方在他身上所下的秘术,族中有资历的老前辈皆看不出端倪,就见他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束手无策。
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极北的寒风往那小屋里一吹,当暖阳照进来时,阿蒙已经长长久久地睡着了。
他临死前仿佛隐有预兆,那一整夜都不安稳,哪怕手脚筋尽断,仍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天花板懊悔道:
“我该给她一个痛快的。”
“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给她一个痛快。”
“我怎么不给她一个痛快……”
先是喃喃自语,到后面变成了呜咽。
下葬那日,众人聚在村后的小池塘边,看着青年的尸身抬上柴堆,各自心有戚戚。
未免遭人挖坟,部族施行的是火葬,长者举火点燃时,奚听见她隐约不忍地摇摇头。
“可惜我在药理上一窍不通……”
阿蒙一走,季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虽说村中邻里都是亲人,不会放着他不管,但意义终归不同。
思及如此,少年不免抬起手宽慰般地在好友肩上轻轻一摁。
然而季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更平静,平静得近乎沉稳:“族长说哥哥的四肢已废,这辈子也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与其活着受罪,死了反倒是种解脱。我没事。”
可不知为什么,奚隐隐感觉好友的情绪有些异样。
他留了一个心眼,暗中观察他家的一举一动。
在那之后不久的深夜,季果然悄悄地推开家门,横穿过山村,从仅有守村人才知道的小出口钻了出去。
“阿季!”
他从后面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放手,这不关你的事!”
“你打不过他们的。”奚心知他是想去找那帮“猎人”报仇,他太清楚那些人的实力了,“不要白白地去送死。”
“不要白白的送死,然后呢?!”他忽然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转而握住他的肩,反客为主地质问道,“你认为事到如今我还能无动于衷地在这片世外桃源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
“那是我姐姐啊!”
季充血的眼定定地注视着他,这瞬间,他一句理智克制的言辞也说不出口。
一切从容自持都像风凉话。
只见他悲愤得双目通红,“她现在让人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畜牲一样地被迫与族人□□,然后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一直生到死!生下来的小孩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做了成货品卖掉。”
“你叫我怎么冷静,怎么可能睡得着?”
“她这样还不如死了!”
季狠狠地一揉眼,深吸口气,“我哥到最后都没能瞑目,他一直在后悔当年没有一刀杀了她,我想给她一个解脱,纵然救不回来,至少给他们一个解脱啊,奚!……”
少年在心中反复纠结,却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他劝不了他。
如果能安下心,他便不会成日泡在无边无际的剑意里了。
“可你一个人不行的,好歹回去,我们叫上伍大叔,或者、或者阿青哥,大家从长计议……”
对面的人冷冷打断:“那才是真的在让他们送死。”
何况长辈们未必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恐怕还会从此将他严加看管,确保寸步不离。
季忽的转过身,不高不矮的背影清瘦而决绝,透着萧索悲壮的孤勇。
“放心。”
“从此刻开始,我不再是岐山部的人,今日一别,事成也好,不成也罢,都不会再回来。”
奚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在与大家划清界限。
这样一来,无论结果是好是歹,均由他一人承担,不至于累及山村,暴露部族所在。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要还当我是好兄弟,就别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他说完,一紧肩上的行囊,披着冰凉的月色,走向了幽邃冲寂的大山。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好友渐行渐远。
苍茫辽阔的远方无限空荒,他脑子里无端充斥着许多构想,纷杂凌乱得令人没法思考,冲动的、理性的不断交织。
奚正缓缓侧身,行将回去时又猛地一顿,追随着本心冲了上去。
他一把拦住对方,“我跟你一起!”
在阿季怔忡的神情下,不假思索地坚定道:“我也想救阿萤姐姐,救岐山部受困的人。”
“我陪你一起,失败了我们一起死,暴露了我们就一起逃。天南海北,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好。”
两个人总有个照应,便是死也不孤单了。
趁他要反对之前,奚飞快补充:“我现在学了功夫,多我一个能助你一臂之力。再者,我的‘眼睛’没有颜色,气息又很淡,‘猎人’不一定立即察觉到,许多行动由我来做比你更合适。”
他字字句句有理有据。
季:“可……”
“别‘可是’了,你难道不想让阿蒙哥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吗?带上我,胜算会更大。”
他言罢,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拿捏人的手段,“若你执意要单独离开也行,那我回村就告诉所有人。”
“……”
季知道他的好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抿着唇热泪盈眶:“阿奚……”
少年的眼里洋溢着鲜活的生机,一个唾沫一个钉地承诺:“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有过错一起背,有福一起享,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嗯!”
那当下,半大的男孩子不得不感动,抬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重复道,“嗯!”
阿季有这个打算显然不是因为兄长的过世而冲动上头,奚发现他准备得相当充分,声称蒙临走前教过几个秘术,还有致胜的底牌在手,绝非鲁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