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顾虑纯属多余,他难道没了你就活不成了吗?”
“嚯,好大的口气。”
说话间,明夷把扇柄轻轻一摆。
瑶持心只觉两只手腕倏地发紧,低头看时,竟平白多出一把漆黑的锁扣,锁链直接将她胳膊悬空掉了起来,带着关押的意味钉在原地。
她试图挣了挣,未能挣开。
明夷握着折扇在肩颈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慢条斯理地从她面前踱步而过:“有一句话,你还说对了。”
“他确实没了我就活不成。”
瑶持心并未把这番厥词放在心上,她双手被束无法结印,拽得链条哐当作响:“你真的想与瑶光山为敌吗?”
“诶——”明夷轻描淡写地弹着袖袍上的褶皱,“别急着给我扣帽子,我没说要杀你。”
“来我的地盘踢馆,扣押你不是理所当然?这可是你冒犯在先的,别忘了,我是不想招惹瑶光山,但我不是瑶光山的狗。”
“改明儿让你爹来赎你吧小丫头。”
她态度坚决,似乎没带怕的:“我爹是要赎我,而我也要赎奚临走!”
明夷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女人,“赎他?你凭什么赎他?”
“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压根不了解他,现在看起来你恐怕连‘眼睛’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关于这个,瑶持心全部的认知皆来源于小芝,她回想起当天昆仑长老的解释,略带迟疑地盯着对方:“不就是‘涕邪眼’……听闻拥有的人,能使出很独特的术法。”
“哈,‘涕邪眼’那是你们仙门一厢情愿的称呼。”
“你们认为它邪性,觉得它会发出仿若啮齿动物的悲鸣,高贵的上仙们听不得。我们不叫这个,只叫它‘眼睛’,因为它本身就是‘眼睛’。”
明夷站定脚,“按照现存的玄门典籍记载,是不是说它出现于上古时代,因灵气混乱,导致有的人生来体质异样?”
大师姐没有吭声,她典籍看得少,勉强就只记得昔日昆仑长老只言片语的说辞。
对面的雍和城主当她默认了,似笑非笑地轻哼,“那是你们玄门自己一知半解。”
“‘眼睛’的出现不是随机地落在人群里,它其实只存在于某个古老的部族当中,换句话来讲,是仅属于这个部族的一种天赋。”
“在古早之时,此族名为‘岐山’。”
“这个岐山部极其崇拜眼目图腾,相传族中婴孩降生之后,睁开眼的瞬间,便会得到神明赐予的一项力量。”
“所以才叫做‘眼睛’。”
“部族内每个人的异能都不相同,每双眼睛也颜色各异。”
经他这么一提,瑶持心想起来,小芝的瞳眸正是湛蓝。
“有的人力大无穷,有的人能唤雨呼风,还有的可以随意控制别人的记忆,可以令死人复生,使尸身永久不腐——”
“哦。”他忽然悠悠道,“在你们瑶光大比场上发现的那只,若我没记错,应该是能消除一切调动灵气的术法,使之无效化。”
“这一类功效的‘眼睛’是最好用的,黑市上要价颇高。”
“等等……”
瑶持心听到此处,头皮一阵发麻,“如果照你所说,‘眼睛’只在这个部族才有,那么从古到今,所有的‘眼睛’,不都是他的……”
明夷面无表情:“都是他的族亲。”
这时的雍和神宫内,朱栏白石,高台厚榭之间刮过一道炽烈的风,直奔中庭。
瑶持心呼吸不自觉一滞,旋即仔细思索,又感到十分不可理解:“我知道‘眼睛’是修士……不对,是那些族人被以秘术炼制成这副模样的,但、但若整个部族都是身怀绝技之人,为什么不能反抗呢?”
“大家既有神通傍身,没道理会落得这个下场啊。”
结合前后诸多线索来看,岐山部到近代估计已濒临灭族之危,再结合小芝的记忆,想必上古时期也过得格外艰难。
可是不应该啊。
既然全族皆为能人异士,难道不是所向披靡,别说遭到驱逐和追杀,统治九州大陆也不在话下。
明夷闻言突然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
在此之前,他见奚临那副叫人勾了魂一样的反应,还当对方是个妖媚狡诈的狐狸精,惯会使什么迷惑人的手段,谁知道几番交谈下来,瞧着竟天真无比,像哪家家养的单纯憨直的大小姐。
“小姑娘,你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吗?”
“不是所有人得到的能力都是杀术,更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好自己的能力,总有没办法自保的老弱妇孺,而岐山部新生婴孩会得到‘眼睛’的力量,你知道这一点,将惹来什么后果么?”
不知为何,瑶持心叫他这么一问,背脊无故发凉。
她明明毫无头绪,却莫名生出一丝毛骨悚然来,一时间已忘了自己还受锁链的牵制,只定定看着他。
“什么……后果?”
明夷回头时,唇角的笑意凉薄极了:“上古时期资源分配何其不均,在那个法器基本没有的时代,镶嵌‘眼睛’的秘术就等于是铸炼法器,多少人趋之若鹜。”
“因此只要能抓到一对岐山男女,无论老少,皆可沦为提供‘眼睛’的工具。”
她渐渐明白了什么,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外冒。
“见过圈养牲畜的农庄吗?”
“他们会在里面被逼着一直生产,一直生产,生到不能生为止。而诞下的婴孩则抬上祭台,或许连神智都没生出多少,便成了供人买卖的货品。”
“就算岐山部团结起来又如何?一个部族对付得了成千上万的术士吗?对付得了防不胜防的阴招吗?”
瑶持心脑海里乍然浮现起在小芝记忆之中见到过的情景。
布满符文的施术现场,猩红色的灯烛,昏暗的环境,散发着木头潮气的店铺深处,来来往往面容扭曲的客人,一具又一具镶嵌的“身体”。
……
奚临呢,他经历过什么?
他也知道这些吗?
扣在腕上的链条蓦地收紧,她不禁往前凑:“那他呢?”
“他的‘眼睛’,有什么能力?”
“啊,说起他就很有意思了。”
明夷笑容慵懒地展开扇子,“他的眼睛,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也就是在这时,惊天动地的巨响轰然炸开,堪堪落在瑶持心背后。
门墙被外力豁开了一个口,法阵跟着砖石一起携手崩碎。
她只觉有强光打进来,亮得过于突然,正对着的明夷竟有些不能适应,忙开扇挡住视线。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侧头去看,一道裹挟着黑色火焰的身影破光而至,快得几乎只剩残影,而一闪即逝的,是两线莹亮如玛瑙的红光。
那让碎发遮住眼角的侧脸何其熟悉。
她不禁欣喜。
奚临!
他的表情凌厉得可怕,好像杀红了眼,带着宛如护食一般的应激反应,不管不顾,兜头就冲前方的明夷一掌拍去。
这变数可谓突如其来,明夷全然没料到奚临会在自己神识覆盖的地方说发疯便发疯,防得措手不及,差点真叫此人拍成肉泥。
他仓促间架起灵气护体,连着挡了他好几招,脚下退开数步,一扇子架住他的攻击:“干什么你!失心疯了?”
“不好好在静室养伤,谁许你跑出来的?”
几步开外站着的青年仿佛与黑烟烈焰同生,外衫已然葬送在了滚烫的煞气里,每一寸皮肤都与外冒的烟雾相连。
他微微喘着气,躬起的腰身缓然直立,半只眼睛皆蒙在发丝之下,望向他时,那神情陌生得极度危险,连处变不惊如明夷当下也小小的一怵。
像走火入魔,又不完全像。
显然除了神志不清外,还因为对他出手而受到血契的拷问。
“把师姐……”
奚临阴冷地盯住他,每说一个字,脸颊边的筋肉由于紧咬牙关而僵硬的颤抖。
“还给我!”
他喊完就打上来,简直不分青红皂白,打得明夷一肚子火。
“冲我吼什么?我又没对她怎么样!”
青年烈火燎原般将他逼到角落,透着剑意寒光的煞气一卷而上,将明夷团团围住,他长袖让黑烟撩到,一时间竟被困得脱不开身。
待控制住了对方,奚临才猝然回头,一把握上扣着瑶持心的锁链,徒手捏了个粉碎。
“奚临!”
刚解放双手的瑶持心正有话想跟他说,冷不防却被青年一把揽住腰,一言不发地冲出殿外。
原地里险些叫黑火烧焦头发的明夷狼狈地扑灭残留在衣袍上的煞气,看向破了个大洞的红墙没好气地嚷道:
“我是伤她还是碰她了?你疯狗投胎吗你!”
*
瑶持心抱着奚临的脖子,他速度快得惊人,眼花缭乱到几乎瞧不清周遭的景物,也不知他打算带自己去哪儿。
很快,两个人风驰电掣地落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中。
奚临将她放到屋内,终于不自觉地松开了力道,步子略微蹒跚地朝旁踉跄一步。
瑶持心现在有太多事想要问他了,想问他的伤势,想问他的身世,以及关于雍和,关于明夷……
还特别特别地想见到他。
“你怎么样?”
饶是奚临已经往后退了半丈,她依然挨近去,“我听爹说你在我身上放了自己的神魂,前天挨的那一下,是不是很重?有没有事啊?”
这么看不难发现他周身的异样,那些黑烟在她靠过去时会轻轻消散些许,但仍能感觉到非同寻常的热度。
瑶持心恍惚记起来,昔日他将邪祟绞杀成碎肉,也是这般黑气萦绕,灵气外泄,压迫感铺天盖地。
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害他真元大乱,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她连忙捧住他的脸,青年的目光迷离又锋利,俨然不似清醒的神态:“师弟,你看看我。”
奚临汗水润湿了鬓发,那双眼睛满布血丝,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他目光战栗犹疑地瞥了她一眼,又再度皱着眉低了下去。
瑶持心瞧得心里难过极了,伸手替他拨开湿发,“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