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登门,明夷的确有点意外,该说不说,因为奚临的反应,他现在对瑶持心还真有那么一丝好奇。
正愁没机会会会她,谁料这女人竟亲自来了,还来得如此惊世骇俗。
瑶持心在外一向不轻易露怯,立时挺直腰背,眸色倨傲得恰到好处。
一看就是生来被养得很好,也保护得很好的那种世家出身的姑娘。
“承让。”她不卑不亢地一笑,“阁下造访瑶光山时,胆子也不小,晚辈有样学样,献丑了。”
明夷下意识动了动眉梢,她模样实在扎眼,哪怕出言不逊,光是露个笑,也让人无端生不起气来。
那小子眼光原来这么高的吗?不仅要漂亮的,还要这么漂亮的,难怪从前对谁都瞧不上。
他好整以暇地翘起腿,“在南岳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真不怕我一掌拍死你?”
堂下的姑娘眉眼依旧,姿态堪称从容:“你不会。”
瑶持心难得也仗势欺人一回:“因为我是瑶光掌门的女儿,父亲已经知道我来了雍和,我若死在你的手上,首先,瑶光山不会放过你,而瑶光今年与昆仑结盟,同盟之仇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其次,昆仑也会与贵派结仇,届时九州一半的剑修尽数下场,绝对会将城主你追杀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她言至于此,背手在后,表情带着几分狡猾的促狭:“听闻阁下花了半辈子的努力,才一手建立起如今的雍和。”
“我相信,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心血开玩笑。”
还挺伶牙俐齿。
明夷支着下巴,面上难辨喜怒:“照这么说,姑娘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了向在下示威的?”
瑶持心闻言,挑衅的神色骤然一收,瞬间正经道:
“我来找奚临。”
她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须弥境放在旁边桌案上。
“知道他欠你一笔钱,不管欠多少,今日我一并替他还清。”
锦衣人望向那灵气鼓胀到近乎外泄的法器,里面的东西之昂贵显而易见。
可他听罢却先意味不明地掩着眉笑起来。
仿若是觉得她天真又可爱:“‘知道他欠我一笔钱’,从哪儿知道的,他告诉你的?”
“你连他欠我的是什么都弄不明白,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跑上门了。看样子,他也不是什么都老老实实地跟你讲么。”
瑶持心:“你嫌少?”
“我明白地告诉你。”明夷截断她的话,“他欠我的是债,不是钱。”
“你的这些灵石、丹药、仙草,对他没用,我们之间签的是血契,我就算收下了也不可能放他走。瑶姑娘,你请回吧。”
血契是散修间常用的契约,用以约束双方达成某种交易,在交易完成前是不能毁约的,违规者必遭反噬。
瑶持心好不容易来到南岳,岂肯甘心,眼看他要送客,急忙道:“奚临他在哪里?”
“他情况怎么样?他好不好?有没有事?”
“他好不好。”明夷似是而非地一挑眉,“你不是最清楚吗?”
“是你遇到的意外害他受的伤,反倒问起我来了。”
“我就是不清楚,所以才要来找他。”
瑶持心不欲同他阴阳怪气下去,“奚临究竟欠你什么,你开个价,或者出个条件,我帮他还。”
明夷没急着回答,歪在椅子上交叠着十指,觉得有些可笑,“‘奚临’?什么‘奚临’,他才不叫‘奚临’,连真实名姓都没同你说,你到底能了解他多少,你又了解了他多少?”
她不以为意:“他叫什么我自己会去问。”
“啊,然后呢?带他离开,离开上哪儿?你们家瑶光山?高贵的正统仙门容得下他一个卑劣的邪修吗?”
她提起这个就来气,忿忿道:“害他身份人尽皆知的不是你吗?”
明夷微微倾身,“就算我没来寻他,你以为他在你们宗门中就能过得太平无事了?”
对方遗憾且怜悯地啧啧感叹,“你是当真对他一无所知啊。”
“他是这世上最后一双活着的‘眼睛’,‘眼睛’你懂吗?在你们玄门大比上发现的那个‘眼睛’。”
瑶持心忽然一愣。
师弟在信中关于取走乌骨的事写得并不详细,只说是秘术,她压根不知道,原来奚临也是“眼睛”……
当初遇上小芝时他的言行举止,面对邪修时的一反常态,种种表现历历在目。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那样难过……
明夷将她的失神尽收眼底,嘴上却不停歇:
“他若被人勘破秘密,还能有命活?贵派那位受罚禁闭的丹修长老不就拿着‘眼睛’监守自盗?化境修为尚且如此,更别说是旁人。”
他说到这里嘲讽地牵起唇角,“你们仙门的确不似我们邪祟弱肉强食,但内斗是一把好手啊。指不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个什么由头,套个什么罪名,人就轻而易举地没了。”
“在我雍和之内所有门徒皆打上了禁制,但凡有意图不轨之人将当场受心魔啃噬,我能保证不敢有人打他眼睛的主意,那你能保证瑶光山的人不会中饱私囊吗?”
*
奚临疗伤的静室在雍和的西北边。
他重伤未愈,犹在调息入定,一名蛊师在旁看顾,以免其状况有变,可随时相助。
方才外面的轰然乍起的响声已然有些影响到他,蛊师不住地出言提醒“气凝丹田,分心则乱”。
好在剑修的神识凝练,奚临刚将杂念平复回去,过于灵敏的五感不可控制地听见了三进院外凌乱的脚步。
“刚刚那是什么动静?”
“有个女的闯进来了!”
“女人?什么女人?”
“听说是正经修仙门派的弟子,漂亮得不得了,张口就要见咱们城主。”
他意识猛地一凛,即便闭着眼,眼球却飞快不安地滚动着。
师姐!
第106章 雍和(一)好疼……你咬疼我了,奚临……
边上的蛊师见此情形,周身汗毛都快根根起立。
奚临灵气煞气交织外泄,俨然有走火入魔之兆。先前城主在时才把他一身的狂躁压制住,本以为后续只用简单调理,没大的危险了,谁承想意外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最关键的是,眼下就他一个人!
他真的要怕死了!
“公、公子!凝神静气,不要为外界所扰啊!”
然而院外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被他的听觉捕捉到。
“那人呢?人去哪儿了?”
“当然是让城主一扇子带走啦,我在南岳这么些年,头一次见到仙门中人出现在雍和,还是以这种方式,真算开了眼。”
“嗐,咱们城主不也这般去人家地盘上溜达了一圈么?”
“那可不一样,城主是带着几位护法一起去的,就算出师不利,也可全身而退。而她是孤身擅闯,修为似乎也不算上乘。”
说话之人风凉地“啧啧”道,“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我看城主不见得会轻易放过她。”
……
蛊师眼见他周身的黑雾暴涨,连忙唤道:
“公子!”
端坐在蒲团上的青年额头满布细汗,几缕碎发近乎湿透,随着他犹疑地侧头而轻轻颤抖,微敞着的胸怀一片滚烫,分明是在崩坏的边缘。
师姐为什么找到这里来?
她来……找我的吗?
这个认知在他意识的深处难以抑制地疯狂起伏。
她来找我的……
边上的蛊师焦急万分地不知在冲他说什么,奚临一句也没听清。
可为什么是一个人……难道林朔没有跟着?
她怎么能独自毫无防备地到南岳来。
这里太危险了,甚至连瑶光的药庐也在边境之外。
她有没有遇到心怀不轨之人?
她有没有受伤?
她不该来的……
奚临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耳边都是明夷撂下的狠话。
——“回头我非杀了她。”
——“免得再坏我好事!”
这两句话辗转在脑海里拉扯,那道来历不明的重创更令他无法沉静下心。
终于,混乱的煞气将莹白的灵力拉入炼狱,胆战心惊的蛊师正想以蛊虫再度使其昏睡,然而小小蝼蚁一口咬下去,登时像啃到块铁板,灼热的黑烟,烈火一样暴起燃烧,顷刻将那小虫烧成了灰烬。
青年赫然睁开眼,瞳孔赤红如血,眼底深处也如不熄的烈焰。
他整个人气场大变,竟破墙径直杀了出去。
“公子!——”
*
“我为什么不能保证?”
另一边,会客厅中的大师姐答得斩钉截铁,“不否认仙门有你所说的弊病,但那又如何,只要有我在瑶光山一天,不需要什么禁制,也不需要什么心魔,没有一个人敢打他的主意。”
“何况。”
她顿了顿,星眸里闪着自豪的光,“奚临本身就已经很厉害了,他根本不用我来保护,也不需要我同情可怜,我相信他不会轻易迷失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