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公子生于家学渊源的名门望族,颇有些类似早年白家在北晋的地位。
他是家里的嫡长孙,被送上瑶光山时只有六岁,起初是跟在掌门身边学习术法符咒的,然而瑶光明因见他神识异常强大,遂向族中长辈提出,要不要试试双修剑术。
林朔其实不爱学剑,他只想弹琴,想在音律里浮沉一生,纵情悲喜,可拗不过爹娘也拗不过家族,最终还是拿起了沉甸甸的铁疙瘩。
童年时代有很长一段日子,林朔都十分嫉妒掌门家那个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学什么学什么的小丫头,尽管她根骨废得宛如朽木,最终没一样能学成。
但好像正因为知道她不成,大家也从来不对她抱有希望,学不会是常态,学会了更是惊喜,恨不能举国同庆。
这是他从小就和瑶持心不对付的原因之一。
那个接手领他入剑道的人正是霁晴云。
由于当年瑶光学剑的人还不多,他手里没几个像样的剑修弟子,对林朔几乎是手把手的教,热忱之至。
林大公子彼时的少爷脾气更大,抱着我要乱学一通让他们对我死心的想法,每日里练剑练得堪比上坟,想早日气死师父好回去醉生梦死地弹琴。
舞剑全不走心,剑法一个不记,他以为没几日就该受到责罚了,谁承想,师父却一点也没有同他生气。
他仿佛天生不知道生气为何物,反而深切地自我反省,问他是不是自己有哪里教得不明白。
霁晴云是他见过最热爱剑道的人。
他当真喜欢剑,哪怕只是教人练剑,也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与求知欲,即便林朔是为了哄他随便认真了一下,都一副像捡到了宝贝似的欣喜非常。
同样的,师父也跟瑶持心一样听不懂好赖话,心眼缺了好大一块,不管自己是阴阳怪气还是直言不讳,永远挂着大傻子般的表情乐呵呵。
他对剑术之痴迷,宛如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心的少年。
分明一脸柔弱可欺的书生相,出剑却萧索肃杀,能使天地变色。
可这样醉心剑道的师父,却不知何故,一直没能登凌绝顶。
掌门白日破境后不久,林朔能看得出,师父多少露出了几丝急躁和迷茫。
于是,那一年晴云同他辞别,说是在山上待久了,道心也蒙了尘,想去山下看看能否有突破瓶颈的法子。
“小朔,师父出门走走,等回来时再告诉你心得。”
然而他从此一去不复返。
林朔至今不相信师父陨落于人间,总觉得他应该还在什么地方,好好的活着。
“林朔!”
大小姐正是在这个时候把他拽出了客房。
*
修士御剑的速度自非寻常人的脚力可比,瑶持心带着林朔找到阿蝉消失之处,前后才不过一炷香。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林大公子虽然依旧态度不耐烦,但鉴于他自己关在房内也是无事可干,便只是浅浅的不耐烦,说话并不冲:“你说的,那个形迹可疑的店小二就在这儿没的?”
大师姐赶紧点点头。
他皱眉挑刺:“大半夜的不睡,你盯着人家小孩儿作甚么?”
瑶持心就烦他这点,问题远比办法多,只要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先得刨根究底一番才肯干正事,相较之下奚临可太让人觉得舒服了,每回都是让干什么先干,事后再慢慢问。
就你有嘴,学学人家师弟不行吗?
“我守夜,保护大家的安全,警惕性高不可以吗?”
林朔仍在怀疑:“你确定没看错?万一人家跑得快呢。”
大师姐忍无可忍:“我是朝元,不是长臂猿!那可是凡人,这都能看错,眼珠子挖来送你好了。”
她抢在林大事儿妈再要开口之前用力推他,“行了你别问那么多,快去同我过去瞧瞧。”
林朔抱着两臂,漫不经心地由着她推到林间山道之前。
临近子夜,苍穹上浓云罩顶,眼前的蒿草半人之高,初看时只觉平平无奇,他散漫地往前走了没两步,平地里渐次起了凉风,幽幽地摇摆着左右的草木,径自向他面门吹拂。
剑修的警觉骤然被触动。
林朔眉梢一挑,神情瞬间不敢再轻慢,挺直了背脊朝瑶持心嘱咐:“到我身后来。”
第50章 桃花源(五)为什么不叫上我?……
大师姐自然没有二话,很熟练地扶住他的肩,以此人为盾,小心翼翼地跟着往前走:
“是……有鬼吗?”
“阴气都嗅不到,哪儿来的鬼。”
林朔不快不慢地朝林子深处行进,用目光审视暗里无形的危机四伏,“有人在这里摆了一个阵,类似于生人勿进之用,手法还挺高明——难怪你说那小孩儿会突然没影。”
“怎么又是阵……”
瑶持心想起上次苍梧之野的经历,不禁蒙起一层阴影,“不会又有谁在当阵眼吧?”
“幻境里的障和寻常法阵是两码事。”他大概打算解释一二,起了个头就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明白,“自己回去补典籍。”
原想洗耳恭听的瑶持心顿时冲他后脑勺努努嘴。
继而无比惆怅地想,若是师弟在就肯定会给自己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然而帮手是她亲自挑选的,只好捏着鼻子忍受林大公子的臭脾气,她视线正不经意地朝地上一扫。
“哇!!”
林朔忽觉脖颈骤紧,耳边一阵轰鸣,大小姐将他衣服一攥,领子险些把他给锁喉。林朔顾不得喘气,以为有什么意外,连忙伸手将瑶持心掩到身侧,“怎么了,什么事?”
“有小尸体!”她拍着他的肩膀,颤抖地指向地面,“有小尸体啊!”
这一看,就见地面零零散散地铺着些白色的灵气残余,拇指大小,隐约是人形轮廓,他无可奈何地吐出悬于心口的气,朝天翻了个白眼。
“山灵蝉蜕,是山中灵气充裕时,草木偶生灵智所得,天一亮就没了,你是修士所以看得见……什么小尸体。”
大惊小怪,吓他一跳。
他曲指在瑶持心脑门儿上一敲,“叫你回去多读读书,总是不听,在外面就会嗷嗷叫。”
林朔说完,整了整让她扯皱的衣袍。
所以他才不喜欢同瑶持心一块儿出门……
大师姐摸摸额头,再看向脚边的小尸体们,还是觉得怪恶心,但她不好再矫情,便一面恶心,一面拖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这林中的花草茂盛得过分,一时分辨不出先前的杀机从何而来。
走了一阵,林朔终于嫌碍事,站定脚环顾周遭之后,翻掌往前拍了道剑气,清道似的瞬间豁开大片敞亮的视野。
他灵力十分收敛,怕剑意太盛伤到生灵,这一下就跟拂袖子没区别,按理打出去不过几丈就会消散。
谁承想,那股剑气窜出去不远,竟像碰到什么边界,哐当弹了回来。
林朔目光一凛。
而它不仅弹回来,还一分作五,气势比之先前陡然涨了数倍。
他微微扬眉,立刻眼疾手快地收拢噬主的剑意,袖袍一挥卷起那凶悍无比的几道光敛入掌中。
奇怪,这阵法周围好似罩了个结界,有灵气的术法通通无法穿透,还没等仔细琢磨,身边就传来瑶持心的惊呼。
“哇!!!”
“……你又怎么了?”林朔才要不耐烦,抬眸时一道剑气正直奔她的所在。
大师姐惊恐万状地连退带躲,指着前方:“还有一条,你还漏了一条!”
他看进眼中,陡然变了脸色:“瑶持心!”
这剑气与人不死不休,仅是躲哪里够,纵然他没用全力,正面硬接也不是闹着玩的!
林朔心知自己可能要来不及,仓惶转身时险些扭到脚踝——
浩瀚的朝元灵力逼近面门的刹那。
瑶持心只觉自己忽然被谁揽着腰往旁边带了一下。
眼前金石相击,剑气被一柄貌不惊人的寻常佩剑拦腰斩断,对方仅斜里举重若轻地一划,澎湃的威势便当场灰飞烟灭。
那人的手臂挨在她后背,隔着衣袍传来淡淡温暖,一身的秀骨挺拔如松,在夜色下清正极了,像株沐浴月华的树。
奚……
瑶持心看到他的一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地漫起一份欢快的欣喜:“奚临!”
她满目星光闪烁,只顾着高兴:
“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这话,应该我问师姐才对吧。”
青年侧脸转过来时,从眉眼到轮廓,无一不在散发着凛然的寒意,大师姐没心没肺的星光立刻闪不下去了,僵得有些生硬。
说不出为何,被师弟那神情注视着,她居然感到一丝丝心虚。
尽管仔细想想,又不知因何心虚。
奚临的眸光随长睫低垂,淡得波澜不惊却又好整以暇,“师姐在这里做什么?”
瑶持心想起在客栈中敷衍他的话,登时讪讪道:“发现了一件让我很在意的事,所以过来看看……”
“在意的事?”
他听完已皱起了眉,正了身形同她面对面,“为什么不叫上我?”
先前见她闪烁其词,就知她有所隐瞒。
奚临原只当是师姐的私事,不欲过问太多,可看见瑶持心和林朔单独夤夜外出时,又实在没忍住。
毕竟她以往不管遇上什么,找人帮忙从来首选不是林朔。
偏偏这发生在师姐刚与他争吵之后,奚临还是觉得她是在为了上次自己灵台不应声就离开而心存芥蒂,甚至危难之际,竟也没在灵台上唤过他一句。
分明……分明就像是有意的。
有意避着他。
奚临禁不住加深了眉心的褶皱,“你叫林朔不叫我——你果然还在生气。师姐,说好的两天,你说话不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