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持心的形貌他印象平平,可那场比试白燕行至今记忆犹新。
他从没见过那样不顾一切的人,在明知实力悬殊的情况之下,仍孤注一掷地想要赢他,这是以往门派中切磋所不曾有过的经历。
那双眼逼向他时,瞳孔深处燃着孤绝的勇气,蚍蜉撼树般,是毕生罕见的震撼,此时想想依旧会有所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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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料到也不可能真的动手,但瑶持心还是有些许失望,她感觉论现场的战力,他们这边赢的可能性还挺大,遂遗憾地晃晃盖碗,将香茶喝完。
未免这两家仙门的人再闹出个什么天翻地覆,掌柜立马安排店伙将双方领去住处,隔得越远越好。
终于能喘气的客店小二大着胆子走上前招呼,“客、客人们,房间已收拾妥当,还请随我这边来。”
他说完吩咐一旁的小伙计:“阿蝉,快给仙人带路。”
小少年却不惧修士的气场,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清脆响亮地应声:“诶——大仙请往右手回廊,茶房在拐角,热茶十二个时辰不断,有什么需要就敲房里的风铃。”
他在众人中轻巧地游走,像只不知疲惫的穿花蝴蝶,路过瑶持心时,约莫是见她漂亮,还嘴甜道:“仙女姐姐您足下当心,这地刚洒扫,仔细滑了脚。”
大师姐出门在外,被人叫过仙姑、仙子,仙女姐姐听着倒很新鲜。
她正抬头,少年一张灿烂的笑脸落入视线,那五官青涩灵明,爽朗天真,却赫然刺进回忆,顷刻将她拉到了瑶光山大劫的月夜之下。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姐吗?”
——“一路跑得如此狼狈是要找谁救命去?”
——“掌门不是把上好的丹药都喂给你了吗?你倒是炸个真元给我看看啊!”
瑶持心刚还自信见白燕行不手抖了,当下顿时给他骇了个激灵。
这……不是那个,昔日跟在前夫身边的,瑶光山内门弟子兼叛徒的蓝衫少年吗?
怎么会在这里?
她紧接着惊疑不定地上下一打量……
当店小二?
第49章 桃花源(四)总不能老这样不计后果地……
瑶持心看着前面那步履轻快的小少年,脑中的思绪已经翻了几道弯。
难怪她在门派里没找着这个人,原来他才是真的还没拜入瑶光山。
年长的伙计管他叫阿蝉,听上去很像凡间图个好养活的便宜名字。
大师姐起初颇为紧张地戒备了一阵,可就她观察下来,发现这少年身上不见一丝灵气,甚至没有修炼过的痕迹,实打实的是个凡人小孩。
他一介凡人,如何短短五六年就进了瑶光内门的?
现在没有入门,又是几时,因为什么契机?
偏巧这个时候白燕行正好带着剑宗的人来此投宿。
既然从前他二人关系非同一般,那肯定是出于某种机缘才互相认识。
难道那个机缘,就是在今夜?
瑶持心总感觉这事不简单,越想越毛骨悚然,隐约有什么要发生一样。
她莫名萌生出一种说无可明状的不详之感,周身没由来地冒起了森森的寒意,手臂上都是鸡皮疙瘩。
似乎预料到危险将近,却又不知是何危险,那未知带给人巨大的惶惶不安。
“师姐?”
奚临察觉出她表情不太对,谨慎地出声询问,“怎么了吗?”
瑶持心望向他时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忽又始料未及地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没,怎么呀,赶路太累,有些出神。”
大师姐语气轻松且随意,奚临却在她堪称灿烂的笑颜上沉默片晌,“师姐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这个问题她答得不假思索:“当然不是,你想什么呢。”
他大约要再说什么,微微启唇终于还是欲言又止。
进了自己的房中后,瑶持心将挨着走廊的支摘窗撑起,探身往外看。
林朔的住处虚掩,殷长老早已大门紧闭,那三位小师弟正有说有笑地朝二楼尽头的客房行去。
说来奇怪,山上弟子众多,她也未必全都记得,但当这三人出现时,瑶持心尽管想不起他们各自的名姓,却对长相甚是熟悉。
仿佛……仿佛他们曾一起经历过什么事。
但是什么事呢?
她确定自己从未来过这间客栈,更从未在大劫夜之前见过那位叫阿蝉的少年。
瑶持心放下窗,坐于桌边抱怀努力回忆,上一次的这个时间她在做什么?
仙市年年都举办,地点却各有不同,全凭商行的几个大老板决定。
开在北晋的这场仙市从前的她貌似没能去成,好像让别的事情绊住了。
这一次是因为贸然向老爹提了镇山印,才被仓促安排着北上。
所以说,上一回并没有他们。
如果除去她、大长老、师弟、林朔四人,那么原本会出现在此处的,只有瑶光的三位小师弟与剑宗一行。
当然,这也仅是个猜测,毕竟大比格局已变,可能牵一发动全身地改变了许多人和事。
大师姐难得稳重地深思熟虑,白燕行和阿蝉没准就是在此处结识的,也或许早就暗通款曲,若是前者那她得想法子从中阻止,若是后者便瞧瞧二人有什么阴谋。
如果今生他俩毫无瓜葛那自然更好。
不管怎么样,见机行事就对了。
瑶持心于是闭目掐起一个术,放出神识偷偷摸摸地盯着那小鬼的举动。
此偷窥术用在修士身上十分冒险,高手的灵感都很敏锐,轻易就会被识破,凡人便没有这种顾虑了。
她跟踪得明目张胆,就黏在少年头顶上方,一路围观他洗刷碗筷,打扫灰尘,处理蔬菜瓜果,如影随形。
尾随到茅房边时,大师姐还是矜持地犹豫了一下,要脸地在外头等着。
不得不说,他要干的活儿当真挺多。
客栈里其实不止一个伙计,但属他年纪最小,人家全比他大,小孩子拗不过大人,前辈们一句话,无论归不归他干,想在这店里长久的过下去,都得干。
瑶持心跟他从后厨窜到前院,光是看着也觉得累,她以为这小鬼必得按耐不住当场撂挑子,然后对一众压榨他的男人们叫嚣——终有一日要你们炸个真元给我瞧瞧。
谁承想,他不仅没有暴躁,甚至干得毫无怨言,朝气蓬勃地哼着小曲儿给几位年长的“大哥”烧好热水。
“兴哥、成哥,明后天的食材我都收拾好放在庖厨里了,姜大厨缺的甜酱今日没货,两位哥哥记着明早去一趟东记铺子,免得他老人家发火。”
他态度活泼谦卑,做事还任劳任怨,两名伙计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对他倒也不摆脸子。
“行,哥记住了,你放心忙你的去——阿蝉这是又要回家啦?”
他说:“是啊,最近天冷,得回去看看我娘。”
“你这两头跑也不嫌辛苦。”伙计从桌上翻出两包饴糖,“拿去解解馋,也给咱伯母甜甜嘴。”
他捧过来欢喜得两眼发光:“谢谢哥。”
居然对他们如此客气?
瑶持心看得百思不解,怎么,这小鬼莫不是有恋丑的癖好?仙女姐姐他恨之入骨,伺候两个其貌不扬的大爷反而心甘情愿了。
大师姐心里甚为愤愤不平,继续不依不饶地追着他到了账房。
少年正从掌柜手上接过工钱,那铜板就零落的两串,还没她手指长。
听二人的对话,他貌似是要归家几日,过些天再回来。
这会儿已是戌时,风雨虽止夜色却深,阿蝉告了假,竟简单背起一个小包,马不停蹄地推门往外走,俨然是要赶夜路。
现在就动身?有这么急吗?
大师姐满心费解地悠悠挂在他背后,不知小鬼意欲去向何处。
凡人的车马慢,脚程更慢,翻山越岭也要半日光景了,瑶持心无聊得简直昏昏欲睡。
况且少年囊中羞涩,万万是点不了灯笼的,他摸黑行在四下无人的官道上,月亮藏在云里不出来,脚边的影子淡漠极了,看一眼只觉瘆得慌。
差不多走了近半时辰,不远出现一片灯火寥落的小镇,瑶持心见他趁着医馆关门之前跑进去,用一把铜板换了几大包药,一身热汗地走出来。
而后便出了镇子,直往山间小道里钻。
大师姐连忙打起精神,谁想这阿蝉步子越来越快,三步一蹦五步一跳,欢脱宛如飞兔,在一丛蒿草里一闪,倏忽没影了。
她诧异地眨眨眼,立刻用神识在附近扫了一圈,愣是什么也没瞧见。
大活人凭空消失。
好!
瑶持心暗想,果然让她抓到破绽,这山中必有古怪。
她收回外放的神识,于昏暗的室内睁开双目,星眸里满是跃跃欲试,准备趁热打铁前去夜探。
不过凭自己的本事,孤身前往是万万不敢的,一不小心折在里头可怎么好。
瑶持心深谙打不过就叫人之道,刚想去灵台之中呼唤师弟,没开口却先顿住,和方才在门口时的犹豫如出一辙。
她盯着被灯烛照亮的脚尖,心知一直以来,为了自己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已经不止一次害奚临涉险了。
苍梧之野时他就受了伤,先前对付邪祟还差点走火入魔,身体反复折腾就没个消停。
总不能老这样不计后果地使唤人家,他毕竟又不欠瑶光山什么。
瑶持心重新抿住了嘴唇,认为此番让师弟休息休息也好。
瑶光的事该瑶光自己来解决。
大师姐神色坚定地握了握拳头,然后转身打开了林大公子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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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朔并没有入定修炼,人倚在靠山路的那一侧窗边发呆。
自从瑶持心前些天无故提到师父之后,他已连着数日心神不宁了,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