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瑶两指并拢，金光从她紧皱的眉间一点点渗出，随着她口中念咒速度的加快，那金光恍若流不尽的长河，漂浮在空气之中。
这是上身的前奏，施术者如果灵力太过强大，会对即将占据身体造成损伤，进而影响记忆的完整度。
嵇瑶心念一动，那层层符纸在刹那间四散而开，布迪南的魂魄变作了一缕黑色的轻烟，没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在“上身”之前，嵇瑶怎么也不会想到，布迪南和魔法塔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她在一片红光之中睁开眼，可任她怎么眨眼睛，那片血色还是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掉。
直到身体悬空，一双大手将她现在栖居的身体轻轻抱起，她才惊觉，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红光，而是一大摊蔓延开的鲜血。
嵇瑶请布迪南上身，是从布迪南的视角观察这一段回忆的。
脑海中的记忆告诉她，眼前的这个地方，就是魔法塔。
突然，她的视线一下子变得狭窄，像是被谁抱进一片阴影之中，好不被外面的人察觉。
嵇瑶不能控制布迪南的身躯，只能安静地呆在身后温暖身躯的怀抱之中。她安安静静地缩在布迪南脑海中的一角，一阵颤动猝然传来，她有些疑惑地四下查看，却没发现到底是什么问题。
难道是上身的时候魂魄不稳发生了问题？
她皱着眉头，刚想再一次检查自己魂魄的状态，才恍然间惊觉：
是布迪南自己的身躯，正在轻轻地战栗着。
而与此同时，她睁大了眼睛，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一滩鲜血之上，是一个矮人早已无生气的身躯。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长袍的精灵迈步走来，他的脸庞虽然是精灵一族一贯的清秀姣好，可其上明晃晃的傲慢和厌恶，却委实很难让人心生好感。
精灵踢了踢地上矮人的身躯，连声音都难掩嫌恶：“怎么又死了一个。喂！你们几个，把他抬走。”
他话音刚落，角落处就站出来几个矮人，他们先是低眉顺眼地跪下身和那精灵行了一礼，才蹲下身去拖那矮人的身躯。
矮人身躯娇小，可那摊血迹却随着拖拽的动作一点点蔓延，在地上形成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那精灵见状，又恶狠狠地斥骂道：“蠢货！记得把地上弄干净点。”
那几个矮人却像是早已习惯这样恶声恶气的责骂，只是一言不发地又跪下身磕头，再继续手上的动作。
狄娅老师话语中的“奴役”“实验”等词重新在嵇瑶脑海中回荡，可当她身临其境，感觉到的却不再是局外人的同情和怜惜，而是深陷地狱般的绝望和痛苦。
布迪南的身体颤动得越发明显，嵇瑶头晕目眩，却能明显感觉有一股热意从脸颊蜿蜒而下，又砸落在掌心。
她愣住在原地，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眨眼间就蔓延了整个脑海，让她也不自觉双手握拳，身体震颤。
嵇瑶这才反应过来，那原来是布迪南无声流下的眼泪。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精灵才勉强离去，嵇瑶刚想回头看清背后人的面容，画面却一闪，切进了下一段回忆。
嵇瑶眼前一黑，身躯却是强烈的失重感，仿佛自万丈高空跌落而下，伸长了手也找不到任何支点。
等她好不容易从这感觉中挣脱出来，才勉强看清面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纯白的密室，四周墙壁是死寂一般的惨白，没有门窗，只有蔓延其中的无声压抑。
而在满片白色之中，两座金属色的机械傀儡无声伫立在角落，几乎成了这纯白地狱之中的唯一亮色。
两个矮人长久地静立在那机械傀儡之前，目光却丝毫不动。尽管他们笑容一如往昔，可嵇瑶还是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有如实质的悲伤。
可……嵇瑶眉头紧拧，她能感觉到，在这悲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稍矮一些的矮人蹲下身，将手轻轻置于布迪南脑上，嵇瑶能清晰感受道那如灿阳般的暖意，她随着布迪南的动作一齐抬头，就听见那矮人笑道：“你还小，就不和前辈们一起啦。”
“听前辈们的话，这一辈子都不要契约机械傀儡，好不好？”
布迪南愣愣地点头，他实在太小，不能领会这话中背后的含意。
见一脸稚嫩的小矮人点头应和，那矮人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好好，我们小南最乖了，相信前辈们，你一定能长命千岁的。”
说到“长命千岁”的时候，嵇瑶能明显感觉到眼前矮人的笑容停滞了一瞬间，像是被一下咬破的流心糖，苦涩从其中一泻而下，再也掩盖不住。
她这才慢慢领悟那笑容之后的意味，原来那并不是什么状似轻松的笑容，而是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明知必死也要向前的……决心。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嵇瑶感受到来自灵魂的震颤，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倏地响起，正急急催促她：不要答应他！留下来！
可下一秒，天旋地转。
她不自觉地被拉拽进下一段回忆。
她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惊觉身躯被牢牢缚住，周围是不见天日的黑暗。
风声从漏光的缝隙旁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浓到刺鼻的血腥气。
布迪南的身躯一点点向前挪动，嵇瑶再也忍受不住，她急切地扒在布迪南的脑海最前处，想要第一时间看清外面的景象。
他们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才终于勉强将眼前一切看清。
可待看清眼前景象时，她却再一次愣怔在原地，寒意从四肢处一路蔓延到心脏，密密麻麻的痛意瞬间占据了整个心脏，让她难以呼吸。
杀声震天，面前一架架机械傀儡在魔法炸开的白光中跌倒又爬起，踉跄着对面前的高塔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锋。
坐在机械傀儡双肩之上的矮人面无表情，连身旁突然燃起的熊熊烈火也视而不顾，只是一味指挥着身下的机械傀儡向前、向前。
再精妙的魔法、再尖锐的箭矢，也没办法一下就击溃这些由金属堆砌而成的身体，精灵们在娇小的矮人面前节节败退。
嵇瑶看着那些机械傀儡在矮人的指挥下前仆后继，带着满身的伤痕拧断一个又一个精灵的头颅。
龙族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漆黑的双翼不断拍打，张嘴就是一道又一道炙热的龙息。
那龙息化作火龙倾斜而出，眨眼间就能焚毁一整座机械傀儡。
可饶是强大如龙族，也实在抵不住一个又一个机械傀儡如蝗虫一般飞身而上，他们牢牢攀附在巨龙背部，狠狠将手中的利剑刺入巨龙的身躯之中。
那巨龙吃痛，尖锐的啸声更加刺耳，祂实在不堪受扰，竟直接停下了甩头喷洒龙息的动作，只是一味摇晃、飞身向上又突然收拢翅膀落下，想要将身上这些烦人的机械傀儡摔下去。
那些矮人被甩飞出去，或是“砰”的一下摔在地上，抽搐几下后不省人事，或是跌落在火焰之中化作灰烬，形神俱毁。
可那些机械傀儡，在失去灵魂链接的最后一刻执行了最后的命令，变作一团又一团耀眼的火光在巨龙背上炸响。
那巨龙遭此重创，再也维持不住飞行的姿势，重重从半空中摔下，掀起一阵尘埃。
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按照矮人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那高楼竟瞬间塌陷一般，出塔的精灵和龙族也是半死半伤，再也无力阻挡。
嵇瑶几乎僵直在原地，屏息看着眼前的景象，身躯被人抽去了所有的温度，只剩下刺骨的寒气在身躯中乱窜，让她几欲落泪。
她愣愣地伸出双手去接，直到发现掌中空无一物，才顿时惊觉：
那并不是她的眼泪。
矮人小小的身躯被妥善地藏匿于远处的树屋之上，只剩下这些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矮人孤注一掷地冲锋陷阵。
……这就是狄娅老师口中“孤注一掷的反扑”吗。
嵇瑶勉力掐出子午决，将身上魂魄斥体而出。
明明双脚已经重新落于符纸阵前，她却久久回不过身来，双脚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隔着如血般的朱砂红光，她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神的布迪南对望。
蓦然从这段尘封已久的记忆中脱身而出，矮人的漆黑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哀伤和痛苦。
他们视线交错，嵇瑶望着那如黑曜石般的眼眸愣愣想着：
原来，这就是布迪南在魔法塔的过去。
第51章 自卖自夸指北（喂
请魂魄上身的后遗症还残留在脑海之中， 一阵又一阵若有似无的震鸣残留在脑海之中，让嵇瑶忍不住皱眉。
她望着那双沉静的黑色眼眸，轻声道：“你现在， 是在为魔法塔效力吗？”
布迪南不置可否。
见矮人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嵇瑶也没有气恼，只是再一次问道：“他们知道你的过去吗？”
……至亲之人悉数死在魔法塔中、满腔恨意的过去。
她话音刚落， 就见矮人轻轻掀起眼皮，淡漠地看了她一眼。
“知道。”
知道？？
嵇瑶一惊，她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脑中原本编织出来的卧薪尝胆剧本顿时灰飞烟灭， 她大脑宕机， 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我为我自己效力。”
或许是她脸上受到打击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于明显， 矮人于心不忍， 还是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可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太过于模糊， 嵇瑶刚想尝试着细想，可脑中袭来的阵阵疼痛却让她不得不放下思虑，选择面对下一个问题。
“你在魔法塔的阴谋之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
这话太过犀利，让对面魂魄形态的矮人都出现了几分滞涩。
拷鬼棒静静置于女巫身旁的长桌之上，符文光华流转， 像是还在继续无声的震慑。
布迪南收回看向那长棒的视线，他神情淡漠，略长的黑发遮住了眉眼， 倒显出了几分阴鸷。
“我在他们眼里，只是已经被驯化好的矮人罢了。”
要不是用得趁手、放心，又何苦让他这样一个没有机械傀儡，只有一把长刀的矮人来赴汤蹈火呢？
”你觉得， 我又有什么用呢？”
由于是魂魄形态，矮人原本就白皙的脸显得更加透明，毫无半分血色可言。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特地还唇角出扯出了一个笑容，再加上这样阴恻恻的低语，让这阴暗无比、只靠这一点点的可怜红光作为光源的房间显得更加可怖。
三清铃突然开始不停震荡，急促的铃声在室内不停响起，难言的气氛弥漫四周，恍然间，这清亮的铃声也倏然变作催命的厉声哀嚎。
嵇瑶一开始点在角落的香已经燃到最末尾了，那一小撮微弱的火光，也在香灰飘散之际渐渐变暗、直至熄灭。
嵇瑶瞳孔紧缩，上身的时间太久，她没有意料道一炷香的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她刚想再问出下一个问题，却突然瞥见窗户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大力推开，凛冽的寒风倏忽倒灌进来，将角落处积攒的一坛香灰吹得四散。
漫天的灰尘打着卷漂浮，红光被不知何时照射进来的月光替代，原本漂浮在空中的符纸如折断的羽翼般飘然而下，而在纷扬落下的符纸中央，那道淡色的魂魄早已消散，不见半分踪迹。
嵇瑶站在原地，望向布迪南刚才停流的地方，刚才经历的一切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之中轮转，让她不能再在原地停留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