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盘坐在蒲团之上,面前放置了一个浅口水缸,树干上的红绳已经被解了下来,静置在了水底。
“这是什么意思?”戚雪小声向何忧打听。
“我也不知,大师并未言明。”他摇摇头,戚雪却是忽然注意到,他昨日发黑的印堂,又再更加严重了。
戚雪怔怔看着他,心里有种不太好的猜测,或许这就和她与阿巳的第一世一般,一方横死后执念难消,最终会化作鬼怪,侵扰另一方纠缠致死。
戚雪眼神闪烁了片刻,再转头时,不期然又跟和尚的视线给对上了。
这一次她没有躲避,却也还是无法从这对视之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和尚又在树下坐了半个多时辰,离开前对何忧道:“槐树招魂仍需时日,需好生看护,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尽量远离生人阳气。还要劳烦戚姑娘,每日晨昏定醒,前来为魂魄点亮引路明灯。”
戚雪愣了愣:“怎么点?”
和尚作了个佛礼,简短道:“你便是灯。”
她便是灯。
戚雪将这句话反反复复推敲着,总觉得其中深意,或许也同样适用于阿巳身上。
戚雪与何忧一同待在树下,他只盯着水缸出神,满眼温柔,一看便是在思念娘子,心中默默与之说话。
她坐了一会后起身又去观察这棵神奇的槐树。
昨日那种莹白的花瓣已经失了颜色,现在看起来就好像只是一棵平平无奇的槐树了,戚雪猜测或许便是她昨日那般阴差阳错的行径,将树的力量给吸进了红绳里。
但怎样做才能帮到阿巳呢。
戚雪树上树下打量了好几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思路。
然后她又想起方才和尚说的话,要远离生人阳气。
戚雪对何忧的夫人来说是‘引路灯’所以不算是外人,但对于阿巳来说,何忧显然就算是个不曾相识的活人了。
虽然她觉得千年的大妖不至于惧怕这么个普通人的阳气,但那也是平时,现在的阿巳必定十分虚弱,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于是戚雪草草寻了个由头,便借机离开了片刻,临走前想了想,在地上捡了些掉落的槐花揣在兜里。
离开庭院之后,其实她也压根不知道该去哪,只漫无目的在何府里乱逛着,好在何忧听那和尚的叮嘱,已经将他别院中的下人都遣散出去了,省的她还要特意去找无人僻静的角落。
府宅中一旦少了人气,即便瓦舍如新,花草树木修剪整齐,空无一人之下,也还是显得有几分阴森森的。
戚雪蹲在水边瞧着自己的倒影。
看起来比之前是要憔悴多了,下巴都瘦尖了不少,心里压着事,眼底便总像是有化不开的忧愁。
她将槐花捧出来,在手里一点点揉捻着,又再掉落水中漂浮着,打碎了自己的倒影。
水边,走廊的尽头,树丛的角落。戚雪在所有能联想到的地方独行着,但却始终再没有感受到任何与阿巳有关的痕迹。
很快,落日西沉,又再入夜。
她一人回到房间后,故意没有掌灯,模仿着昨日的情形,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
半晌,屋外传来敲门声:“戚姑娘,小的来送热汤。”
门外的小厮提着两桶热水,正疑惑着怎么屋里没见掌灯,以为可能人没在,原本只是试探性的敲上一敲,没成想这门冷不防便被打开了,里面黑漆漆的一片,迎面站了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把他吓得一个抽气,险些踢翻了水桶。
“戚、戚、”小厮哆哆嗦嗦,克制着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戚雪只轻轻做了个小声些的手势,轻声道:“就放在这里吧,我自己来。”好像怕惊扰到了屋里的什么东西一样。
小厮三魂七魄掉了大半,浑身冷汗直冒,哪里还敢多留,逃也似的跑了。
戚雪自己将水提了进去,兑进了浴桶中,就这样在黑暗中,挽起头发脱了衣裳,泡进了热水里。
以前她曾看见第一世的‘戚雪’也这样沐浴,起身回头时候看见了地上一串靠近自己的湿漉漉的脚印。
但这一次,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戚雪心下失落,开始有些怀疑昨晚那半梦半醒之间的压床,唇边那浅尝辄止的温热触感,会不会也只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水冷之前她起了身,披了件斗篷,却是睡意全无。
亥时的打更声传来时候,戚雪思来想去,还是在屋里待不住,起身去了庭院那棵槐树。
今晚的月色比昨天明朗许多,槐花映着月光,一片洁白无暇。
戚雪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慢悠悠就转到了那口水缸面前。
水底的红绳静静躺着,水面上倒映着弦月,还有她略显模糊的面容。
戚雪轻点水面,涟漪搅碎了画面,反复点出了一圈圈波纹,她有些出神,一个人在这深夜树下喃喃叫他:“阿巳。”
戚雪停下手中没有意义的把玩,没过多久,水面便再次归于平静。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她恍然一眼竟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光。
极淡的荧光,稍纵即逝,再定睛看时又没了。
‘你便是灯’这四个字撞进了她的脑子里。
戚雪轻轻叹了口气,也并未在意这些,终于是在夜深露重中察觉到了一丝冷意,回屋去了。
这么来回折腾了好些时辰之后,戚雪才终于是在床上沉沉睡去。
就这样,到了夜半三更时,她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意识半醒却睁不开眼的感觉,浑身四肢好像都使不上力气,但与昨日不同的是,今天唇上的触感明显变得更加真实了。
不是梦,绝对有人在吻她。
第54章
目的
◎她的精元◎
身体的酥麻丝毫没受那半睡不醒的状态的影响,戚雪只觉得口干舌燥,但却迟迟得不到满足,甚至想要自己伸手缓解那难以忍受的诱惑。
她一人躺在床上,面色绯红,呼吸沉重,辗转反侧,将被褥床单揉皱,无法醒来,却也无法摆脱。
这种感觉以前也曾有过。
像极了上次阿巳帮她将恶咒吸出时候,他的唇舌每用力一次,她就经不住要崩溃一次,被那种密集如潮水般的颤栗支配。
恍惚间,戚雪觉得自己好像又再回到了那种状态里。
是谁。
是阿巳吗。
肯定是他,只有他这么了解她的身体,这么爱使坏。
第二日清晨,戚雪才算是彻底醒来。
她坐起身看着床上的一片狼藉,全是昨晚她自己一人,在床上折腾出来的。
天亮之后有光从窗户透进来,屋子里的阴森感便也随之被驱散了。戚雪还是没能找到能帮到阿巳的办法,但唯一的解释,必定是和那棵大槐树有关。
卯时刚过,和尚照常盘在树下打坐。
一同坐在旁边的还有何忧,听见戚雪来的动静,睁眼与她点头示意算是打了个招呼。
“静心静气,不可分神。”和尚闭着眼教导着。
何忧赶紧便重新凝神打坐了。
二人就这般并排坐在树下蒲团上,一阵微风吹过,树梢的槐花簌簌往下落,落得满身满地。
戚雪不知道他们这具体是在做什么,但是看见眼前这一幕,她发现何忧眉间印堂的黑气好像又比昨日好了一些,虽然也并未完全驱除,但显然没至于恶化。
戚雪觉得,和尚其实知道招来的魂魄会伤害到何忧,所以才会以此办法减轻对他的侵害,但他却又在继续教他招魂。
为什么?
一种带着恶意的揣测爬上心头,戚雪凝视着和尚那张道貌岸然的冷脸,一步步朝他走近。
和尚似有感应,睁眼与她对视了片刻。
这一眼让戚雪觉得,他一定藏了目的。
晌午阳光最盛的时辰过去之后,何忧结束了打坐,没有下人帮忙,他便亲自去准备那些做法需要的东西,忙出忙进,乐此不疲。
戚雪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槐花,也不知是花期确实有限,还是因着这几日招魂耗费了槐树的力量,总之这一树的白花眼看着就没有初来何府时候精神了。
何忧不在,又剩下了她与和尚两个人对立无言,戚雪余光往他身上扫去,率先打破了沉静:“和尚,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只淡淡看了戚雪一眼便收回,并不做回应。
“你不说我也知道。”戚雪偏着头,紧紧盯着他的侧颜,“你一面教他招魂,一面缓解他因此而受到的影响,你在等一的平衡点,一个不至于损他性命,但却又足够能抓到那位何夫人的平衡点。是不是?”
和尚闭眼搓着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不疾不缓。
“回答我。”这是戚雪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你想捉妖,但何夫人尚且还不是妖,你无法对亡魂下手,所以便借着何忧对亡妻的悼念之情,利用他,助你催化加速执念化妖的过程。是不是?”
戚雪的质问被他无视,她怒从中来,偏头冷哼:“利用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真情,冷血无情,你这种人,也配修佛。”
半晌之后,和尚才慢慢睁眼:“女施主,人生而在世,满心满眼不能只瞧得见情爱之事。”
他口吻仍然冷硬,两人都目视前方不愿多看对方一眼:“他娘子阳寿已尽,宿命皆已落子成定局。不过是因为死因在你,是因为沾染牵扯上了你和那孽障的千年孽债,方才命格有损,导致魂魄不入轮回还在世间游荡。归根结底,还是你造的孽。”
他声音不大,但传进戚雪耳朵里却似洪钟,震得她双目圆睁,呼吸一窒。
这是戚雪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
不管是皇宫里的那些宫人,还是这戎陵城里无辜受灾的百姓,虽然她并非有心加害,但灾祸却因她而起。
“我——”戚雪着急反驳却说不出话,心境一旦动摇,气势便损了大半。
“所以在你看来,助何公子摆脱冤魂纠缠为无情,”和尚堪称严厉的声音打断了戚雪,“还是等亡魂化妖侵袭生人,明知妖孽一旦成型,便会叫他阖府上下六十八人皆命丧黄泉,而袖手旁观来的更无情?”
又是一个无解死局。戚雪哑然,陷入了沉默。
没多久,何忧将东西备好,和尚便开始做法了。
二人退到了树外静候,戚雪见他满面期待,不忍他面对后头的残酷,忍不住想告诉他,若真的事成,他娘子会当场化妖,被和尚给收走。
但看着那半张脸,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
告诉他又怎样,若从即刻起不再配合,最终牵累这满府上下诸多无辜性命,又是谁的过错?
戚雪头疼欲裂,深切感受到为何阿巳从前说宿命无可干扰,只会沿着既定的轨迹行进下去。
这时何忧感觉到了她有话说,以眼神询问,戚雪有口难言,只能避开眼神摇了摇头。
和尚结束之后,对何忧道:“这两日结魂效果极佳,待槐花落尽,便也就到了关键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