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白色的袈裟,利器一般的白玉禅杖。
再次看到这个背影,戚雪心中生出更多的是怨恨。
不论他初衷如何目的如何,归根结底,是他冲破了阿巳的‘千年梦’,才会生出后头这许多事端,阿巳才会为了给她抵抗‘宿命’而赔了性命。
戚雪知道,作为和尚而言他收妖没有错,但情绪当前,她就是没办法不迁怒于他。
何忧已经下了车,慌忙火急迎了进去:“大师!我按你说的方法,找到了那位能助我娘子的贵人!”
第一眼的冲击过后,戚雪垂着眼,慢慢意识到这事有蹊跷。
和尚此前分明表现得一副嫉恶如仇的凶悍模样,何忧的这位娘子若真的殒命不入轮回,岂不是就和当年的阿巳一样,乃执念深重,最后也有怨念化妖的可能性。
这和尚不喊着将其收服都算是发慈悲了,又岂会教他帮他?
“戚姑娘!”何忧见她一直没跟进门,忍不住又站在门口唤她。
于是和尚与戚雪的视线,遥遥相望上。
他的目光太锐利,戚雪下意识还是有些发怵,之前被他下过那恶毒玩意的恶咒,现在没了阿巳在身边,万一他再下手,她恐怕是毫无还手之力。
戚雪一面警惕着,做好了随时调头就跑的准备。
但和尚看见她,却只是露出了稍显意外的神色,很快便归于寡淡,视线也未在她身上多留片刻,单手作了个佛礼,冲何忧道:“何公子,你祖上这棵槐树有聚灵之效,但你娘子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能在期限内找到‘引渡人’,这是你娘子命中的福分。贫僧已拟好所需物件,还望尽快差人准备,事不宜迟,今晚便开始法事吧。”
何忧自然高兴,连连点头称是。
何府庭院中,槐花散发着淡淡香气,戚雪站在香案前抬头看,隐约可以看到树梢上萦绕着星星点点萤火虫一样的光点。
但戎陵这种季节,哪来的萤火虫。
戚雪不知道和尚能不能看见那些东西,但何府的人大约是看不见的,这种一夜开花的诡异事情,再被何家少爷失心疯一般的四处嚷嚷说亡者未逝,普通人早就吓破了胆,对这‘妖树’避之不及。
戚雪余光看向旁边的和尚。
他一直在闭眼念经,站得四平八稳,没有了阿巳,他再看她便就像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路人。
“和尚,你打的什么主意。”戚雪不再看他,只冷着嗓子,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质问。
何忧还在指挥着家丁忙前忙后,累出了满头汗,但脸上洋溢着笑容,显然是相当期待能再次与妻子团聚。
戚雪将这一幕收在眼中,旁边的和尚不说话,她又再冷哼道:“他不知你,自然轻易相信。但我知道,你怎么可能有这般好心,仅因为深情难负,便出手相助?”
和尚终于念完了经文,缓缓睁眼,平视前方的槐树:“此前贫僧道女施主对那孽障情根深种,你矢口否认。”
这句话让戚雪的邪火直往上冒,冲他横眉冷对:“你!”
相比之下和尚显得冷静从容,以冷血的口吻反问她:“如若不然,女施主此刻这般深重的敌意,又从何而来。”
戚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胸膛起伏着,盯着这张脸,有些咬牙切齿。
“阿弥陀佛。”和尚并不介意她的心思,仍然不悲不喜,“女施主与那孽障纠缠千年之久,是他扰你在先,你已忘记前世种种,每一世投胎重生皆是重投来过,故而会中孽障奸计,失了本心,不能全怪你。贫僧只有一句忠告。”
他淡道:“宿命虽解,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孽障千年的妖元,难保不会抓住机会复生,若他怨气集结,便是重蹈覆辙重演悲剧。往后余生,女施主当多行善举,多与佛寺亲近,得佛光普照庇护。这将是你最有希望得到后世解脱的机会。”
和尚说的自然不是那个意思,但戚雪浑身每一寸皮肤都因这句话而涌起了隐秘的期待,耳朵里唯一听到的是,千年的大妖,没那么容易魂飞魄散。
入夜之后,寒气陡增。
戚雪手中抱了个暖炉,与何忧一同站在被红绳圈起的大槐树之外,静观着和尚盘坐在树下蒲团上念经。
乌云敝月,黑夜浓稠,她却能清晰看见和尚面容的棱角,甚至是袈裟上每一处纹理,原因那满树槐花在戚雪眼中,朵朵都散发着淡淡莹白,就像停了满树的萤火虫,入夜之后更加明显了。
何忧在一旁忐忑紧盯着,仿佛觉得他娘子随时都会现身一般,甚至连眨眼都吝啬。
“何公子,”戚雪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何忧眼睛一亮立即转头,显然就是以为戚雪要说些什么与他娘子招魂复生有关的事情,戚雪被那满腔期待的眼神堵住了喉咙,接下来的话也都被咽回了嗓子里。
要怎么忍心去提醒他,这个和尚不是他想的那般好心,尤其对这种扰乱人间秩序之事,他肯相助,必定有什么目的。
但即便有目的又如何,戚雪心下叹了叹,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即便是明知别有所图,若此刻有人告诉她有办法能再见阿巳一面,豁出什么代价去不管,她同样也会一意孤行。
戚雪只能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我见这槐花莹亮生辉,不似凡间物,这树在你们家存活了多久,一直都是如此吗?”
何忧一笑,目光再次凝视回和尚身上,嘴里回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祖上,也是有些渊源的,数百年前,前朝时候,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巫医。”
戚雪意外朝他看去,何忧腼腆笑了笑:“虽然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家里祖父是在京城为官的,后来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才举家迁到了这戎陵城来,据说当年祖父就是见了这棵大槐树,倍感亲切,断言说这便是冥冥之中叫我们阖族上下迁徙至此的原因,就是为了遇见这棵神树。所以咱们家的宅子,抱树而建。”
戚雪点点头,此前她还有所疑惑怎么会有人将槐树种在自家庭院里,原来是有此*内情。
何忧接着道:“但打我记事起,这树就一直是光秃秃的模样,这还是小生第一次见着它开出如此茂盛的花来。”
说话的功夫,打坐的和尚睁了眼,就这般起身后,从戚雪身边经过,将一捆红绳递给了何忧,而后便一言不发的走了。
他显然是已经跟何忧叮嘱过后头的做法了,戚雪的余光跟了和尚的背影一程,便听见旁边的男人一边作揖一边道:“要有劳戚姑娘了。”
子时刚过,正是最为月黑风高的时候,戚雪按照何忧的交代,牵着那根红绳,漫无目的在槐树下打转。
按那和尚的意思是,之所以要何忧用那红圈去街上找人,就是要找一个像她这样天生灵体的贵人,这种体质并不多见,在有限的时辰内,碰上了便是亡者的气运未尽,反之则是命数已空。
戚雪不知他这种玄乎的说法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究竟能否起到什么作用,只能依言在树下,一圈圈打转。
那红绳一头牵在戚雪手上,另一头则是长长的拖曳在地上,像她的尾巴,经过所有她经过的路。
她转圈的速度虽然慢,但恍惚间也不知是不是绕晕了,觉得脚下那老树根怎么盘根错节高高低低的,白日里瞧见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这般突出的根系。
戚雪这般想着,忽地觉得一阵冷风从背后蹿上来,她冷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下一瞬手中那棉绳竟是不知挂在了哪处还是被谁给拽了一下,冷不防竟脱了手。
“哎哟——”她下意识回头去抓,就这么片刻没看路,脚下磕了树根,一个踉跄,险些把自己摔一跤。
“戚姑娘!”何忧赶紧冲上前来,“您没事吧?”
“不妨事。”戚雪摆着手起身,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注意到,那捆红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这般胡乱给缠在了树干上去,难怪会拉不动被绊倒。
但就是这么一下,戚雪刚才那种恍恍惚惚仿佛被转晕了的状态也给摔散掉了,此刻再抬头看槐树,花也不再发亮了。
她怔怔看了眼捆在树干上的那凌乱的红绳,有种莫名的直觉,觉得是这绳子浸润吸走了槐花的光亮,棉绳上那圈细微的绒毛边,现在看起来就像极了在发光。
一个念头涌上来,戚雪觉得我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对何忧道:“今晚先就只能这样了,明日看看你那……你那大师怎么说吧。”
“诶,辛苦戚姑娘了,我送您,早些歇息吧。”
何忧将她送到了屋门口便回去了,戚雪一个人推开门,疲惫地靠在门后,捏了捏酸涩的眉心。
她在山上已经连续很多日没睡好了,之前都没觉得这般困顿,也不知是不是今天终于见了这么些人,还是耗了什么气力,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
屋里没掌灯,静悄悄的,和尚下午说过的话就这么不期然回响在了耳边。
反反复复的,扰得人头疼,她知道,又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了。
戚雪环住自己用力捏了捏胳膊想要转移注意力,拖着沉重的步子,摸黑往床边走去。
就这么几步路,她仿佛听见了一声不属于她自己的脚步声。
戚雪整个人一激灵,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在山上的时候她不怕那是因为若真有亡灵,那人是阿巳,她巴不得他能现身再见一面。
但不代表她对所有其他这种‘东西’都不害怕。
她定住脚步不敢动弹,竖着耳朵仔细听着,但周遭都十分安静,刚才那一声就像是她的错觉。
戚雪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是有些精神恍惚了,不愿去深思太多,定了定心神,快速蹿上了床,拉着被子蒙头睡去了。
黑暗中的时间流逝总是模糊的,戚雪迷迷糊糊之间觉得自己并没有睡得太沉,忽然,一种‘屋里不只有她一人’的直觉让她浑身一僵,混沌的思绪也从睡梦中惊醒。
这是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惊坐起身了,但眉间仍然紧紧蹙着,身体却并没有能够动起来。
她仍然躺在床上,就好像意识清醒着在发梦。
戚雪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以前听老人说过的,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压了床。
难不成是那何忧的夫人。
难不成是刚才她在树下走了那么一遭,就招惹了一路跟着她回来了?
正当戚雪紧紧闭着眼尝试挣扎的时候,一种熟悉的感觉从上方压下来,好像有人在吻她的唇角,温温的。
第53章
她便是灯
◎绝对有人在吻她◎
这一瞬间,戚雪所有正在尝试的挣扎,全部静止下来。
那感觉十分微弱,但却真实存在。
她尽量放松身体,不做任何的抵抗,可唇瓣上那种温热的熟悉的触感,还是浅尝辄止,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快的就好像不曾存在过。
之后戚雪便陷入了深深的好眠之中,一觉到天明。
第二日清晨,阳光照进屋子里,戚雪睁开惺忪睡眼,起身在床上呆坐了数息之久,方才后知后觉摸上自己的唇瓣。
一时间,鼻梁酸涩难当。
不管是虚幻还是现实,这么多天了,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阿巳的存在,不同于那黄粱一梦中走马观花的成婚生子,而是他实实在在的,触碰到了她。
戚雪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可能是那棵槐树起了作用,便赶紧着了鞋袜,往庭院赶去。
晨阳下的满树槐花漂亮的好似云团,空气中都飘散着怡人的香味,戚雪小跑着过去,一眼看到树下打坐的和尚,心中警惕,步子又再慢了下来。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来的,肩膀的袈裟上还挂着点点晨露的水汽,双掌合十,身前平抱着那柄禅杖,不动如山。
戚雪下意识心虚,不想让他看出任何与阿巳有关的消息,调头便想走。
但那和尚睁眼快得猝不及防,凛冽的目光似洞穿一切的鹰隼,来不及躲避就已被撞个正着了。
戚雪站在那没有动,维持着脸色的平静,和尚的目光却一直黏在她身上。
戚雪不确定他是否看出了些什么,但换个角度来想,若真如此,恰恰也证明昨晚发生的并非她的幻想,阿巳真的尚在人间,一直跟随在她身边。
戚雪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向他走去。
何忧站在树下冲她作揖:“昨日劳累戚姑娘到那般时辰,怎么没有多睡一会。”
“醒了就过来了,不放心这边的情况,看看还能不能帮上些什么。”戚雪浅淡笑笑,一面跟何忧寒暄,余光一面再去打量和尚。
见他已经收回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戚雪不禁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