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虽然心里有些馁了,但温凌还是必须打叠起精神,增派斥候打探现在的情形,特别是那支带着娘子军的南梁队伍,风头极盛,好像也浑不怕靺鞨军曾经有过的“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名号,区区五万士兵,也敢在这大平原的地方两翼包抄过来,好像不要命似的。
但也始终不会正面攻击,并州军在黄河下游的一片泽地上,一边赈灾救险,一边断温凌的粮道黄河水患之后,靺鞨劫掠粮食本身就困难,现在运粮的几条河流也在民众的帮助下逐渐收归并州军掌控之下,温凌的十万人孤悬灾地,人越多,显得口粮越少,加之春季瘟疫,一直坚毅顽强的靺鞨士兵也开始渐渐承受不住,在外面打仗打了两年多了,腰囊里抢来的金银细软又不能当饭吃,哪有不盼望回到家乡的?!
煎熬了半个月,温凌军中捉襟见肘。
受灾的黄河下游再翻不出一粒粮食,而即便是没有受灾的河北诸州,也不再听命送粮,反正当年靺鞨逼着南梁割地,小小的异族在匆忙中并没有形成完备的治理体系,临时任用的州县官员在靺鞨强大时还不敢不听命,现在则根本就懒得理。
温凌自然也知道军心浮动的可怕,为了表示同甘共苦,他连自己的口粮份例也削减了,和士兵们一道吃掺了多半黑豆的粗麦饭,带来的牛羊本是用来产奶用的,现在吃肉也渐渐吃得差不多了。当他看见士兵对着瘦弱的军马也开始流口水时,只能下令斩杀营伎作为肉食。
其实,看到锅里炖得香喷喷的肉,他也反胃,只觉得那汤的雾气里也萦绕着冤魂。
硬着头皮吃了两口,胃酸直往上冒杀人再多,还是过不了这一关。
而外面又传来某个士兵用靺鞨语的惊叫:“啊!这是不是人的手指?!这也能吃?!”
他摔了筷子,掀帘子出去,指着喊叫的人吼:“不吃就去死!打他二十军棍!”
外面的喧闹瞬间变成了诡异的沉默,他的士兵,他精锐的铁浮图,个个瘦得脱相,眼眶都格外大似的,盯着人的模样仿佛是鬼。
行刑的士兵好像动作也特别懒,好久好久才站起来,好久好久才拖着军棍有气无力地过去打人。
温凌脊背上一阵阵冒着飕飕的凉气,不由地退了半步。
挨打的人挨得并不重,因为打人的也饿得没有力气。
但明明打的是肉最多的臀部,听起来却像是一棍棍都打在骨头上。
挨打的也不哭叫,偶尔哼哼两声,面如金纸,无力地趴在那儿。
温凌余光瞥见其他士兵毫无表情的样子,不由急忙出声道:“停下吧,我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如今随时要和南梁作战,不吃饱肚子哪来的力气?!”
他捧起自己的碗,里面是肉和肉汤。他展示似的“咕咚咕咚”把汤一饮而尽,又抓起一块肉大嚼起来,嘴里含混地说:“不就是肉?!与羊肉、鸡肉有什么不同?又鲜又嫩,又好吃,又能补充体力。”
抓第二块嚼了一口,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眼光一扫,是半只残缺的手一团一团的肉尚不觉得,这种明显的形状当然叫人犯恶。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肠胃,牵着嘴角笑道:“打败五万的并州军,我们就直取汴梁去。汴梁的皇帝比兔子还弱,汴梁城是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下来过的,汴梁通衢八方,四条水运漕道,粮食多得没地方扔。现在再难,也就是现在罢了!”
大家终于有了点精气神,闭着眼睛开始吃肉喝汤。
温凌回到帐篷里,抓着痰盂一阵猛呕,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却又不敢发声儿,吐完之后瘫坐在地,先难受出了一些泪花,接着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胳膊,咬出深深的紫色牙印,才扼制了绝望的声音。
收拾情绪好半天,温凌打起精神到军帐里和各位参议谋士商议接下来的方略。
整座帷幄里沉默了很久,大家目光涣散地盯着正中间的沙盘和堪舆,最后在温凌的再三逼问下,才一个个说:
“无非是向南或向北两条路。向南就是一鼓作气拿下汴梁,日子自然就好过了。向北就是突破幽燕那里的高家军,回白山黑水的老家去。”
“向南谈何容易?如今五万南梁并州军,撵着我们又不打,光封锁粮道一条,就够大家受了。还想突破再取一座大城?当年凤霄是个傻子,凤杞也是傻子么?”
“向北也不容易啊,且不论高家军突围不突围得了,回老家去,作为败军之将,我们不会被清算么?”
…………
“在河北驻守呢?至少那么大的肥沃土地,割据了,自己过日子不行么?”
“呵呵,南有南梁,北有幽燕,西有太行山里钻出来的山匪,夹缝里的日子好过么?你看看现在河北那帮当官的!”
“这么说,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咯?”一个参谋反问道。
顿时,帷幄里又陷入一阵可怕的沉默,大家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垂下了头,盯着高低起伏的沙盘,妄图从中找出一条活路来。
温凌不由又是悲从中来:“我们大好的胜局,怎么会弄成这番样子!父汗但凡多信我一点,少掣肘一点,怎么会弄成这番样子!”
大家依旧沉默,毕竟,如今的情形可不完全怪罪靺鞨的皇帝。
靺鞨原本只是想报北卢凌.辱之仇,一旦节节胜利来得太容易,劫掠南梁来得太容易,欲望就会膨胀,欲望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脱欲望的制裁。
可谁又能一开始就知道呢?
一封军报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温凌接过一看,“呵呵呵”笑出了眼泪。
他的众位参谋看着他狂笑的模样,一时猜不透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笑的消息。”温凌像是看破了他们的疑问,抖了抖那张军报,“区区五万人的并州军,来对我劝降来了。可笑吧?哈哈哈……”
死一般的沉默。
又拿不出主意,又不能分忧,他已经跟这帮子吃干饭的参谋没什么好谈的了,说了句“我亲自回信”,就打发了众人离开。
这帮子人三五个一群,也在外面窃窃私语:
“诶,要是真降了南梁,会怎么样?”
“难说。按南梁的风气,应该表面上会给个公侯的名分,然后软禁着?”
“可大王不是曾与凤震、章谊合谋,逼杀曹铮的同时,也害死了凤杞的爹么?南梁新君会报仇的吧?”
“总不至于报到我们这些头上?”
“那倒是……”
又有说:“听说这五万并州军的领军,是二大王曾经的王妃、南梁的燕国公主!”
“我猜也是看大王那脸色。凤杞这小子,听说娶了郭承恩的女儿,但郭承恩没有被大用,估计他女儿也不会领兵的。”
“燕国公主我见过啊,娇滴滴、作兮兮的,也能领兵?”
“人不可貌相,领兵又不是非要自己上沙场拼刀子的。娇滴滴、作兮兮的,不是把大王的心都拿下了?”
“嘘!当心割了你的舌头!”
温凌一眼就认出书信是凤栖的亲笔,写的倒算诚挚,但此刻温凌看来只觉得刺眼,仿佛每一句都是在讥刺他。
他心里恨恨地想:你也配来劝降我?你五万孱弱的南梁兵也打得过我十多万的铁浮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他烦躁地写了一半就把笺纸揉成一团扔掉了,喝道:“叫那南梁的信使过来问话!”
信使很快到了他面前,温凌横着面孔冷笑问道:“你们朝中无人了,竟让个娘们儿来领兵,给我写信?”
信使大约知道温凌暴戾的德行,语气很谦恭:“大王,倒不是有人无人,而是知己知彼,我们公主觉得能跟大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温凌冷哼一声:“我信谁也不会信她!”
信使道:“是是是,公主也说的:当年孽缘,加之国仇家恨,很难没有恨意。但如今是谈利益的时候,谈私情就不好了。公主说:冀王如今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进亦忧退亦忧,天下虽大,却已无大王的容身之处。即便是回靺鞨旧土,听说皇庭新旧势力已经水火不容,您的父汗尚且很难权衡勃极烈的权力与自己的君权,幹不思太子是上一轮君权的牺牲品,大王就可能是下一轮勃极烈议政权争夺中的牺牲品。沈琅玕沈素节大王是熟悉的吧?哎,听说要不好了。”
他还叹了口气。
温凌岂不明白如今的局势!顿时心里被一击似的。
只是理智告诉他:向凤栖投诚?她可是有入骨的恨啊!
信使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样:“虽然两国有仇,但公主念及当年大王放手之恩,绝不会为难。若大王投诚,亦是两国功臣,当年打仗时那些是非恩怨,也可以既往不咎。”
温凌更是笑起来:“你回复你们公主去,她可以既往不咎,我却不可以。她当年是和亲于我的,若还肯承认姻缘,那还可以谈。”
信使道:“这个……只怕无望了。毕竟公主未曾与大王合卺,以自由身再嫁他人,现在又有了孩子,哪能拖着肚子再归大王呢?于情于理于法度都不合适,对吧?”
让凤栖承认和他的姻缘,本来只是用来挤兑南梁信使的,但听信使这样讲,温凌仍不免勃然大怒,抖着手抽出鞘中钢刀:“我看你不想活了!”
那信使倒退了半步,满脸赔笑,说话却毫不让步:“大王,何必发急?如今局面,情也,势也,态也,急亦无用,杀了小的,也不过臭一块地,于事无补,于大王更无半分裨益,反而丧失了彼此谈判的余地,对吧?”
这个人真是深得凤栖精髓,与温凌交流,既会在态度上服软,又不会轻易让步,不让步偏生有有理有据,把利益分析得透彻。
温凌片刻冷静下来,仍是气到锉牙,冷笑道:“你回去跟凤栖说,我既然已经没有退路,便只有死战到底一条路可走。我放她走时曾经说过,日后沙场相见,只有彼此厮杀一条路了,不指望再有半分情意,所以也谈不到过往恩怨的既往不咎。”
信使摇了摇头,说:“那么,公主让臣带来了一些酒水点心,说是谢大王当年不杀之恩。”
“就用这回报我的不杀之恩?”温凌挑眉,“以后就两不相欠了?她的命只值这么点?”
信使嘿然一笑:“公主说,此乃雪中送炭,对大王的意义亦是性命一般重要。”
温凌脸色便又不好了。
斗嘴皮子,他始终落凤栖下风。
他没有把这位信使怎么样,打发了此人之后,军中又是点燃篝火一场祈神的狂欢。
南梁送来的酒水点心成了狂欢宴上最受欢迎的内容。温凌赤着上身,拉着营中所剩无几的几个营伎跳舞,但这些自感朝不保夕的营伎连迎合他的兴致都没有,纵使挨了鞭子,也是流着泪无力地踏着步。
“南梁主动要和谈吗?”他的参议小心问,“如果他们给的条件还可以,不妨先谈谈看,保存实力现在最重要,将来再徐徐图之。”
“我不想和南梁和谈。”温凌一身的汗,搂着怀里的女人亲了一口,笑道,“他们无非要我投降,再把我们慢慢宰杀干净。今日大家好好吃饱一些,明天起也不和他们玩这些猫捉耗子的游戏了,铁浮图直接出击,打她那支娘子军!不知道南梁健妇的肉,口味比我的营伎如何?”
垂头又咬了身边女人的脸颊一口,咬得那小娘子“哎呀”叫了一声,又气又怕,别着身子,几乎要哭了。
温凌哈哈大笑,但偌大的篝火边,只有他一个人在笑着。
第311章
凤栖看着面前一片水泽的时候,常会觉得肚子里像小鱼吐泡泡似的有一点点动弹,这种感觉很奇妙,让她总忍不住要捧着微微凸起的小腹,臆想着未来的美好。哪怕面前是一片狼藉的泽国,散布着无名的尸骨,远处狼烟篝火,压着半高天际的浓云亦沉沉压在人的心里,她也依然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悦,这种美好的感觉前所未有过。
军报和密信一封封从刚刚恢复的驿道上传来,她跷足坐在春风里,一封一封地拆看信笺,好像这些军报和密信里也没什么重要的消息,只是日常的家书本而已。她面部的表情总是很平淡。
直到拆到高云桐的来信,读完后才不由眉梢嘴角微微一漾。大概唯恐人看出她的情绪,又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也不需他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难道区区一个温凌,我还搞不定么?”
她决意缩小对温凌大军的包围圈,源自于对许多消息的综合考量,包括拦截到的温凌的斥候,那几个斥候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饿到两眼无神,走路踉跄。并州军里有些有经验的老兵说:“估计贼子已经粮尽了。”
怕大家不信,有人建议凤栖杀斥候,剖腹看他肚腹中有什么。
凤栖用帕子掩面,皱眉说:“噫,好恶心人呢!”
不过说完后就点头同意了。
斥候肚子里只有黑豆和尚未消化完的弓弦上的牛筋、腰间的牛皮带。这样残忍地杀了一个,另一个斥候牙齿打颤,终于把温凌营中人食人的现状说了出来。
凤栖听闻后凝然许久,终于骂了声:“这个畜生!”
而后再次确认了汴梁方向不会断粮,而高云桐在幽燕安排好抵挡靺鞨北援军的兵力后,已经带义军往南回援的消息,她说:“可以让他血债血偿了。”
河南河北原有为抵挡北卢而修建的“水长城”,但是因为前朝几任皇帝太平日久,文恬武嬉,水长城的防御体系荒废已久,水道已经被淤泥堵塞了。
但郭承恩黄河扒堤泄洪这件事,利弊参半:弊在造成下游洪灾,百姓受罪;利在也确实冲垮了温凌好容易打造出的水师,还使得原本的水长城体系又倒灌了黄河水,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水道、浅滩、沼泽马匹不易通过,对铁浮图这样的重骑兵很不友好。
而凤栖的用兵之道在那些武将看来是很奇葩的,她一方面步步紧逼,毫不给温凌留喘息的余地,一方面又会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人人匪夷所思,觉得她是在胡闹,偏生对温凌突围出来的队伍有压制的奇效。
凤栖在与军中参议幕僚们商谈时笑道:“不奇怪,你们哪有我了解他?他会往哪里派人,动的是什么脑筋,我都门儿清。你们看,一挡一个准,一打一个准吧?”
绢帕掩口,又算不得淑女笑得太恣肆,却叫人不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