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凤杞不胜羞赧似的自己又摇摇头:“现在还不到谈那个的时候,到时候再说吧,那时还要请妹妹帮我。”
人手不多,很多事都得自己拼命的学,凤杞尤其发奋,拿宋纲曾经为他准备的《通鉴》每晚读到深夜,白天一件件处置政务、军务,不懂之处会请教妹妹和姊夫,但不肯假以他人之手,一定要亲力亲为。
并州军每日操练,他也会去亲自看,才刚初春,就晒黑了一层。回来之后还会兴奋地和凤栖比划:“原来令旗指挥是这个意思,怪不得两军交阵要夺旗为功,原来没有了令旗士兵就不知军令,难以作战了……喏,旗语有这些这些,我舞给你看……”
舞了一阵又说:“啊,怪不得叫战鼓,原来不同的节奏有不同的意思,我会打檀板,我演示给你听。喏,前进是这个声儿,两翼包抄是这个节奏……”
凤栖笑得前仰后合:“我跟哥哥学会了,以后也好指挥军伍了么?战鼓这样子,我好像也会了。”
拿过凤杞手里的檀板,也依样画葫芦敲出节奏来。
两个人互相笑起来,而后对视一眼。
凤栖有孕而反应不小,这阵子柔腰一搦,愈发显得瘦怯怯的。
凤杞则顶着一对青黑的眼圈,但气色倒红润多了,人特显亢奋。
互相想安慰,但又同时觉得并不需要安慰,所以又是相互一笑。
那一阵连绵的春雨终于停息,跟随皇帝的并州军也训练得差不多了,再掺上一些重编的常胜军,数万人拔营启程,数万人作为呼应的后队,再有数万自愿从征的民夫。
前往汴梁的日子终于到来。
凤杞这位新君的銮驾仪仗很简单,黑漆的车驾,素纱的帷帘,表示为先君戴孝的意思,除了整整齐齐排列了老长的五色军旗,整支王师显得肃穆沉静,整齐有序。一路上不打扰民间,连讨口水喝都客客气气的,有些百姓胆子大,好奇地问:“诸位官人倒没有往年各路厢军的脾气大呢。”
“咱们又不是被欠饷的各路杂牌,咱们是官家的亲军!将来要编入八十万禁军队伍的,要立功当官的,哪个能那么眼皮子浅,做那些烧杀掳掠自己的同胞、抢自己兄弟、奸自己姊妹的丑事?”并州军已经自认为是朝廷的禁军了,极其自豪地拍拍胸脯。
另一个兵则笑道:“再说,高将军待我们严格,没人敢贪图不义之财;官家待我们仗义,都是晋王府的资财给我们发饷,一次都没欠过!就算运气不好没扛过打仗,家里妻儿抚恤更是几倍于以往。所以即便为国而战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老百姓听得咋舌:“这可真是八百年没见过的了!”
不由地一传十、十传百。
当有打听到凤震等人时,各自有凤栖准备好了、教给大家的一套说辞。
问到凤震的回答是“已经畏罪自尽了,当年残害曹将军和晋王的事大家都晓得的。”
问到郭承恩的回答是“郭太尉好心办了坏事,在洛阳自省,等战事过去,要叫他皇后家出钱给下游遭灾的百姓赈济。”
问到温凌的回答则是“高将军已经找到了破解铁浮图的妙法,之前屡试不爽。靺鞨冀王孤军深入中原,粮道都朝不保夕的,早就不成气候了。”
…………
皇帝的车驾一路绕着汴京西、西南、南慢慢行进,一路把这些话传开来。而并州军军纪严明又是肉眼可见的,不由得老百姓们不觉得:凤震当了一年多的皇帝,把局面越搞越糟糕,如今反正已经死了,这位前太子说不定倒强过他?
留守汴梁的章谊先听到了凤震已死的消息,又听到了并州军慢慢围过来欲要攻城的消息,如坐针毡。一头命令汴京的禁军加强都城的守卫,一头又悄然派人出京,向温凌求告,另外也做好了便装潜逃的第三重准备。
并州军和温凌的铁浮图或会相遇在汴梁京畿之外,到时候又可能是一场恶战。
没想到这时候又来了雪上加霜的消息高云桐派出的斥候快马加鞭,绕到京畿西边凤杞驻扎的连营,在辕门翻身下马,一路飞奔到皇帝御幄所在,举着半个虎符和一封插着雉羽的信:“报!河东的紧急军情!”
凤杞刚刚观看完操练,一身皮甲尚未解下,匆匆到御喔门口,看了一眼就知道非常紧急了:“快拿来。”
怕有泄密,一边叫“唤燕国公主来”,一边拆着信封上的蜡封,抖出军报细看。
凤栖到来时,凤杞的手已经在抖了,语无伦次地说:“妹妹……你快过来,又有变了……”
凤栖问了一句“怎么了?”急急前进了两步,然后捂住了鼻子又退了两步,皱着眉说:“是高云桐的亲笔?”
“你怎么知道?”
“那掺了冰片的墨味儿,太冲鼻子了。”她孕过三个半月,孕吐已经好多了,但鼻子一如既往的灵敏。
凤杞只能告诉她:“靺鞨这次看来是要增援温凌的,两路援军各十万人,东路打算从幽州往中山府,再渡黄河到大名府增援;西路打算过和尚塬,从吕梁西绕到中条山再取洛阳!我们的军力只怕不够!”
凤栖捂着鼻子,问:“消息哪儿来的?”
“是高云桐的亲笔”
“我知道是他的亲笔,但他的消息从哪儿来?可靠吗?连靺鞨两路队伍的行经路线都晓得,这,也太内幕了。”凤栖说。
凤杞说:“他信里说了,说消息是沈素节从黄龙府递来的,蜡丸封缄,黄檗绢书上有他们之间固有的暗号。除非沈素节完全叛国,否则消息应该是真的。”
凤栖捂鼻子的手不由也放了下来,眼睛瞪大了,好像紧张得发了懵。
凤杞于是更加慌张了:“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糟糕透了?是不是没有办法了?”
第308章
“别急,别急。”凤栖劝哥哥,“也没有那么糟糕,军情瞬息万变本来就是常态,靺鞨不愿丢掉好容易抢来的地盘和胜利局面,要努力夺回来,派出援军也很正常。”
凤杞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们军力不足,足堪信赖的将领也不够,又要夺取汴梁,又要对付温凌,还要堵截靺鞨的援军……我已经感觉在拆东墙补西墙了。”
他有些艰难地启齿:“实在不行,是不是要起用郭承恩?”
凤栖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能掣肘郭承恩的渠道太少,全凭他自己谋算利弊,会演变成你越需要他,他越是叛离得快。所以不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不要轻易起用你老丈人和常胜军……”
“我也知道,但是靠谁呢?”凤杞愁眉苦脸。
凤栖说:“靠我们俩自己。”
“我们俩自己也只能保住一方啊。这会儿若是温凌和章谊在汴京内外合谋,我们就分身无术了。”
凤栖说:“我们俩不是两个人吗?”
凤杞吃了一惊:“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分开带队伍?”
这于他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凤栖是女子,他心里早就默认她顶了天也不过是做做自己的辅佐工作,难不成她还能亲自率领军队打仗去?
“且不说我,就说妹妹带兵,这也前所未有啊!何况你还怀着身子。”凤杞两手一摊。
凤栖脸上那种睥睨一切的神色又来了,近乎是翻了个白眼:“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大唐的平阳昭公主,怎么叫做‘前所未有’?怀着身子,我现在又不吐了,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呢?”
凤杞“呃”了半天,觉得妹妹实在是不自量力,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她,最后只好再一摊手说:“再说我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凤栖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哥哥,我一个小娘子都不怕,你倒怕了?并州军的精锐都归你,好吧?到汴梁外城不要和章谊派的人打起来,只消围困,不断劝说,你看章谊一个千夫所指的大奸臣,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君!他不敢当皇帝,你却是皇帝,你看到时候汴梁给不给你大开城门。”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凤杞嚅嗫着。
“容易不容易都必须去做,没有这点勇气,势必是功亏一篑。”凤栖直视着他,“你要怕这怕那,就不要再想着给何娉娉报仇、正名等等了,叫胜利者把你当乱臣贼子写进史书里面,叫何娉娉作为狐媚惑主的低贱妓子,也一道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吧。”
凤杞被她激得猛然一拍桌子,举着巴掌吼道:“凤栖!你再敢胡说,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凤栖弛然一笑,按住他颤抖的巴掌:“你揍我干什么?你去汴梁揍章谊啊。”
凤杞气哼哼抽出手,但也确实没有对妹妹揍得下去,指着她毫不饶人那张嘴,颤巍巍不断重复着:“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然而被她骂了,气得半死,见她居然还一直在笑,愈发觉得她可恶之至,却也拿她毫无办法,颓然了一阵冷静下来,指着她的手指头最后只能无奈地戳一戳她的额头像戳小孩子额头一样勉强算下了台阶,说:“气死我了!日后把你交给高嘉树,下谕让他狠狠打你屁股,为朕出这口恶气。”
凤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拉着哥哥的手摇两摇,又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又笑了一阵,宛如一个淘气欠揍又可爱的小女孩一般。
凤杞被她搓揉得毫无办法,不过心情也放松多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给我划拨五万人,其中精锐骑兵要一万,重步兵要一万,十天的粮草,我去和我夫君会合,共同抵御温凌和来自北边的靺鞨军。哥哥独往汴梁围城,告知城中的所有人:只问罪章谊一人,其他人胁从不论,百姓更可安居乐业。”
“而我,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直面温凌的大军,但只要高云桐扛住了靺鞨东路来的增援,西军能扛住西边来的靺鞨军,温凌就是强弩之末。”
凤杞想象着局面,仍是胆战心惊:“温凌十万大军,你只要五万……”
“五万够了。”凤栖说,“围汴梁城人不能太少。哥哥得以正位都城,才可以支援我。高云桐若抗击东路靺鞨军及时,也可以与我呈夹击温凌之势,我胜算挺大的。”
这“胜算”,实在有点玄。
凤杞的嘴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凤栖知道他担忧什么,笑道:“哥哥,你夺取汴梁,是稳定军心的保障,不太危险,但更加重要;何况坐皇位这件事,我也不能替你。分兵抗衡温凌,避免他倚仗援军要来,过快地抢汴梁,现在只有我最合适。我是没有真正打过仗,不过并没有少见到,哥哥这一阵也教了我不少指挥的旗语和金鼓的含义,我可以试一试高云桐也是书生出身,大概读书时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投笔从戎、上马征战的一天。谁都有第一次,你相信妹妹。”
凤杞终于道:“这不是相信不相信……这是太危险了!”好像又有点哽咽起来,刚刚对她尖嘴利舌气得牙痒痒的怒火已经荡然无存。
凤栖笑道:“娉娉敢的,我就敢。”
这句,真把凤杞说哭了,捧住她的脸说:“不许瞎说,你必须好好的,不能出事!山河如何不重要,你首要保护好自己。”
凤栖含泪笑道:“哥哥说的才是傻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山河破碎的大梁没有保护所有人的能力,如若温凌赢了,靺鞨赢了,我们都活不了的,现在争一争还有些希望。”
又安慰哥哥:“虽然这几年过得很难,但是有了经验,我们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大;而靺鞨正在越来越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要怕,也不要后悔我们深思熟虑的抉择!哥哥”
她最后笑着说:“我要吃汴梁城里的韵姜糖,高云桐说有一家铺子的最好吃,等你夺下汴京,我和他一道回来,一道吃个痛快。”
凤杞唯有哽塞点头而已。
带兵的事其实异乎于大多数人的想象,它并非以打仗为主,而是以调度为主。获取信息,调度数万人、数十万人的路线、补给、装备,是相当烦琐的事;还要遇山开路,遇水架桥,指挥工事;还要在遇敌时判断敌军的方向和人数、强势和弱势,以做出决策;同时更要关注军心南梁之前军心的涣散是失败的最大原因。
正如现在,整支队伍由凤栖指挥,虽是忠心耿耿的并州军,也难免要心里犯嘀咕总觉得一个娘们儿怎么能带好队伍?
凤栖虽有些孕期反应,时不时难受,身边也再没有溶月那样知疼知热的贴身丫鬟伺候,但该当坚强起来只能坚强起来,原来时不时犯一下娇气,现在却一点不敢显露,早起晚归,睡帐篷、吃粗粮、日晒雨淋一个都不会少。不仅如此,还要尽快与士兵磨合操练的旗语、鼓语,一天下来手臂酸痛,小腹也坠胀。
她摸着肚子暗暗给自己鼓劲: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准母亲,更是足以匹敌男人的军队统领者,一切困难都不足为惧,甚至一切失去都是应有的付出。“孩子,如果母亲要对不起你,无法平平安安生下你,那也是你我的宿命。上苍要我行使另一种职责,它更重要。我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个女子,是一个母亲,而耽误更重要的使命。”
这种铁血的心思,即使她从未表露出一个字过,也自然能被人们感受到。
行军近十天,军队里那些大老爷们从不由自主的轻视,到渐渐的敬畏,肉眼可见。
按凤栖原来的计划,是要绕开温凌的主力,而与高云桐应和。这样,就算与靺鞨打小小的遭遇战应该也扛得住,风险较小。
但斥候传来的消息是靺鞨汗王生恐温凌大败后,靺鞨会丧失在中原的一切便利与好处,亦知凤杞为君,怀着深仇大恨,再利诱和谈可能性不大,唯有打到南梁惨败,才有坐下来和谈的机会。因此,这次派遣的援军数量颇巨,几乎已经倾尽国力。署辞
高云桐不敢怠慢,带着游奕军飞骑往北,准备部署好抵挡援军的阵势。各座城池原来是被靺鞨打怕了的,现在又遭遇一拨,更是胆寒,高云桐在嘴皮子上要下的功夫只怕也是不少。
凤栖在他歉意满满的字里行间发呆了一会儿,而后在帐篷里默默地委屈了很久。
外头的人很担心,等她出来,不由先仔细打量她颊上有没有泪痕、眼圈有没有红肿。
凤栖说:“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这么盯着看的?”
“高将军……是不是往北去了?”
凤栖很淡然地说:“嗯,估计最远会去到幽燕幽燕曾是划拨给我们的领地,只是一直口头划拨,没有派军驻扎。”
“那……我们这里怎么办?”
凤栖笑着挥一挥手里的信纸:“高将军一直跟我道歉,说要叫我辛苦。他只是担心我大肚子辛苦,却不担心我有危险他都相信我有勇有谋,不会遇到危险的。难不成你们在担心我?”
大家嘿然而笑。
凤栖笑道:“都别怕。温凌是强弩之末,战术再高,也怕步步为营紧逼过去的打法。他现在汴梁去不了,北方也不敢去,唯只在河南河北打转转,粮草很快就要吃完了,我们怕他什么?猫捉耗子,好好玩玩他就是了。”
那副轻松的模样,仿佛胜券在握。
大家伙儿纵使不那么相信她有退敌的良策,但看她轻松悠然的模样,心里也自然都松快得多了。
凤霈当年在点心垫布上给出的名单起了作用,各州各郡哪些官员守将是能用的人,凤栖就派遣斥候前往联络,游奕军往来穿梭,把各座城池合力拒敌的方法告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