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笑嘻嘻说:“一条船一条船搜过去,突然有眼尖的看见前头搁浅在河边泥滩上的一条船,有几个人扶着这个人猫着身子要逃的模样,另一处也有马车在接应,旁边船里也有几个妇人跟着哭哭啼啼要走没走成的模样,觉得不对劲,就冲过去了。捉着几个人几鞭子一打,就审出这一个是逃跑的皇帝老儿了!”
郭承恩又打量了那老头一番,问:“你是大梁的皇帝?”
那老头畏怯怯看了郭承恩一眼,摇摇头说:“我不是。”
郭承恩问:“那你是谁?”
那老头抖抖索索说:“我是在汴河上送货做生意的,我姓吴。”
郭承恩笑道:“做什么生意?”
“做的是丝绸生意。”
郭承恩问了老头几个问题,倒都答得流流下水,郭承恩也不大懂得南人做生意的方式,找不出他的破绽,踌躇了一下又凶横地问:“既然是做生意的,难道没有往来京师的凭由?”
那老头说:“小的有凭由啊,就在船上放着。本来看着汴河水涨,要上岸避一避,包袱让小厮帮着拿的,哪个晓得刚刚上岸就被逮着了。如果将军不信,请派人到我船上找一找便知。”
郭承恩有些犹疑:这老头说得有理有据,但是胆子和气度又不大像个生意人。
他又不认识凤震,这里也没有人认识凤震。老头身边的人挨了鞭子,为了自保,是有可能顺着士兵的意思胡说八道的;但就算是拿来了商人的凭由,凤震曾是皇帝,给自己伪造个身份也是易如反掌。
捉拿了半天,要是捉错了人,才真是乌龙了。
他身边人出主意说:“太尉,咱们不认识那个叫凤震的皇帝,官家的姊夫王相公在伪朝做过官,他应该认识的呀!叫他认一认不就是了?兄弟们在这里继续盯着走不掉的船只,万一不是,太尉叫人飞驰过来告知一声,小的们再搜一遍不就是了?”
郭承恩寻思,他捉拿凤震的大功王枢应该抢不掉,大不了写奏报时一道夸他两句就是了,反正与皇帝的姊夫搞好关系,将相和睦也是应当的。
于是点点头:“这个老头重要,我得亲自押送他去洛阳,你们在这里看好了,不要让其他人跑了。”
此时官道上虽然泥泞,但架不住郭承恩和亲兵们心情极好。他一头写信给女儿,叫她继续把持并州小朝廷的朝政,一头布置其他常胜军驻守好几处要塞,打探高云桐和温凌的消息。
开城门迎接他的王枢脸色不大好。
郭承恩笑道:“我身后的大车里有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王枢望了那辆大车一眼,说:“无非是他。”
郭承恩笑道:“这里人多眼杂,进去看呗。”
把自己个儿当洛阳的主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在王枢前面。
等到了府邸里,叫人把那老头拎出来,王枢看了一眼,那老头已经几乎瘫软了。
王枢说:“没错,是原来的吴王,后来的‘官家’,杀害曹将军和晋王的昏君,篡权夺位、卖国求荣的凤氏逆贼。”
凤震绝望之余,反而倒有了些许勇气,喊道:“我是堂堂的先帝皇子,一样的凤氏子孙,受禅让而称帝,尽可能多地保我江山的利益,你凭什么骂我是‘逆贼’?”
王枢恨得笑了两声,戟指着他说:“天下是凤氏的,但你是先帝不喜的庶孽之子,逼迫自己的弟弟退位给你,还杀弟除根,你和温凌私下里的往来沟通,我有什么不知道?卖国求荣还敢称是‘为保江山的利益’?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我是不会承认你是我大梁的皇帝!”
凤震亦怒骂道:“你才是乱臣贼子!”
郭承恩看王枢双眉倒竖,下颌绷紧,指着凤震,哆嗦着嘴唇像要继续骂人似的,抢上前去给了凤震两个大嘴巴子。武人出手,顿时打得凤震扑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郭承恩拍拍手笑道:“跟他耍什么嘴皮子?揍就是了。再不老实,我有的是折磨他的法子他那时候是怎么折磨曹将军的,拿来还了他不就是了?”
王枢到底是书生,嘴角抽了两下,仍只是往凤震身前吐了两口唾沫而已。
郭承恩得意洋洋:“既然人找对了,汴梁如今就是无主的格局。要请官家入主汴梁,为天下主!”
王枢点点头:“是。”
郭承恩颇有倚老卖老之态,又说:“我回去接官家往汴梁。”
王枢道:“理应辛苦太尉。但是,此次泄洪冲垮了延津渡和孟津渡两处渡口,壶口渡现在水势也大。温凌虽然遭了水攻,尚不知主力损失情况如何。官家现在入京,是不是风险较大?”
郭承恩嘬牙花子想了想:“那再等两日看看。”
俘虏了前一任皇帝,还用水攻重创了温凌,建立了“不世之功”的郭承恩回到洛阳的公馆里,在未经兵燹、依旧繁华的这座陪都中舒舒服服叫了最好的馆子中最肥美新鲜的洛鲤伊鲂,大快朵颐一番后,颇为享受这妻子不在身边的自由自在,又叫了洛阳城中妓寮最美的行首来伺候。
他对身边几个亲信说:“留心并州皇后那里的消息,一到就立刻送给我。不忙时也自在享用享用。过了这两日,还要回并州一顿忙。”
在阴冷春雨中忙碌了这么久的他的亲信,也恨不得立马享用这样的舒坦,笑道:“是,多谢太尉体谅。等官家和圣人回了汴梁,太尉是要去并州驻守么?不在汴梁掌权?”
郭承恩说:“汴梁无险可守,还是等高云桐他们把温凌彻底打败了,我们再去收现成果子吧,我是皇后之父,禁军太尉,可以理直气壮回京;若是他们还打不败温凌,我们更不必去趟这个险,守着地大城坚的并州做个土皇帝倒不好?只是皇后有些风险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是她的命数了。”
又说:“甭管怎样,先享受两天吧,这两天也翻不出花儿来。”
但出乎他意料的,这两天偏生翻出花儿来了。
当他春睡晏起,在洛阳最美的行首怀里慵慵起身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他的亲信紧张的声音:“太尉,官家来了。”
“哪个官家?”郭承恩宿酒未醒,迷迷糊糊犹自嘀咕着问。
亲信回答:“当然是您的女婿,并州那位官家。”
郭承恩顿然酒醒,一掀被子,把身边的美人儿一推,愣愣地坐在床边:“什么?你再说一遍?”
“官家……来洛阳了。”
“皇后……之前没有消息来?!”
“未曾收到皇后的消息……”
“……”
“但是官家……已经在您的大门口候着了。”
洛阳城里没有多少常胜军驻扎,洛阳城外的常胜军自以为胜利在望,大部分也在睡大觉、享春梦中。
被派遣到黄河边束水决堤的并州军,已经悄然围拢了来。
皇帝凤杞便是带着军伍,悄悄然间控制了洛阳城外各处营地,重新划割营盘,改换虎符。懵头懵脑的常胜军不知道皇帝是他们的主子从并州接过来的,还是怎么的,反正一时间没有郭承恩的军令,一个都不敢动弹。
郭承恩听着这些情况,背脊上冷汗淋漓,不敢相信这个废物居然如此神速。
“太尉……”他的亲信在门外很是着急。
郭承恩披上一件中衣,便已经听见他女婿凤杞呆呼呼的声音:“啊,太尉身子不适么?你们没有通报么?朕听说他今日辛苦,又连立大功,特来封赏呢!”
第306章
郭承恩硬着头皮在屋子里说:“官家,臣……臣现在衣冠不整,不便于见官家。”
凤杞笑融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没关系,朕在外头等候泰山就是。泰山这段日子忙累,休息休息、放松放松,也是该当。”
郭承恩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今日必然是要黏上自己了,自己也不得不面对。思来想去,只能咬一咬牙,唤身边被推得东倒西歪的行首:“快,伺候我更衣。”
行首心里有气,嘟着嘴替他把衣衫穿好,自己也穿着好了。
郭承恩打开屋门,快步趋向门口,一个大礼,陪着笑说:“官家怎么突然来了?臣连官服都没有准备,实在是太失礼了。”
凤杞笑道:“应该说是朕当了不速之客。不过心里实在念想太尉,咱们既是君臣,又是翁婿,当然不讲那么多礼数。”
话是这么客气,但事实上他自顾自裹牢了斗篷,都不伸手扶一扶郭承恩,眼神一轮,恰见那个漂亮行首悄悄地从小门往外溜,倒不由多看了两眼。
尽过礼数之后,君臣俩才一片融融穆穆似的一起进到屋子里。
郭承恩悄然给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而随即听到凤杞身边的人也咳嗽了一声。
凤杞坐在上首,大方落落说:“实不瞒太尉,朕是听说仇人捉到,兴奋异常,也没有和多少人说,自己就赶过来了。”
郭承恩暗暗在咬牙,而笑着问:“官家到洛阳来当然是蓬荜生辉的事,只是并州那里……”
“太后在,主持朝政。”凤杞干巴巴说,“先父留下过堪当使用的地方官吏名单,现在一任事务都安排好了,不仅是并州,整个晋地已经文就文职,武就武职,各司其职了。”
“那……皇后……还好吧?”郭承恩这句话问的,声音仿佛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凤杞说:“皇后在安心养胎呢,不会让她累着的,泰山放心。”
郭承恩已然晓得自己第二次轻敌,第二次被这个呆模呆样的凤杞给哄住了他和郭娴骨子里都瞧不起凤杞,皇后有了新欢,只怕瞧不起得更甚。这样看来,以往她传递来的那些消息,大概率是凤杞他们早就设计好的一套,专门给她看的,也专门让她传递给自己的,自己还自以为掌握了皇帝的一应消息。
做得那么机密、那么逼真,滴水不漏,凤杞扮猪吃虎,不容小觑。
如今悔之晚矣,只能在心里怪自己的女儿实在是个蠢货。
郭承恩道:“官家圣明,臣替皇后谢谢官家了!官家既然来了洛阳,接下来总有打算?”
凤杞点点头:“先将凤震赐死,为我父亲、为曹将军、为那些间接死在他手中的百官百姓报仇。然后自然是打败温凌和回汴梁的事宜。”
郭承恩觉得他说话像是在背诵,于是紧跟着问:“官家之于打败温凌有什么谋划?”
凤杞只愣了片刻,就目视郭承恩说:“不急。先等高云桐在黄河下游救灾。”
“怎么?”郭承恩一愣。
凤杞说:“黄河决堤,下游十二州已如泽国,虽然提前安排各州县防备,人员伤亡不算太大,但万顷良田已经淹没,这一年恐怕是颗粒无收了。下游百姓喧腾,啧,也不好轻拿轻放啊。看看情况再说吧。”
他依然盯着郭承恩,说得平淡,但眸子里终有了一些复杂的光。
郭承恩的冷汗一瞬间又冒了出来。
他原来仅只是个带兵的将军,半辈子走来都是烧杀掳掠、坑蒙拐骗、中饱自肥,未尝觉得有不妥过,毕竟“兵不厌诈”“慈不领兵”是他恪守的古训。但现在猛然发觉,当他坐在朝廷枢密院的丞相位上,他肩上陡然有了其他的责任,可惜之前他没有在意过,现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势头已经初步显现了倒便宜了高云桐去做了好人。
“臣愿请旨”
郭承恩的话才说了一半,凤杞就虚按右手,似乎有些不耐烦:“太尉,不忙着请旨,其他话也不忙着说了。如今洛阳之内还好,你和常胜军一旦往东,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了泰山您的安全,还是不要出洛阳的好。朕已经领了并州的精锐前来接管,城外的常胜军已经按照谕旨打散重编,城内还有一些太尉的部曲,反正也不多,就先编入洛阳守军吧,太尉和平章事王枢一道管理。朕是为你打算。”
郭承恩听见自己的牙关被咬得“咯咯”响的声音。
他大意了,叫凤杞拣了他的现成果子不说,还把下游水灾的屎盆子全扣他脑袋上了。现在除非立时造反,否则就落了下风;但民心丧失,造反风险也大得很。
他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但并州局势如何他一无所知,皇帝过来时做了怎么样的准备他也一无所知。作为一只一直游刃有余的老狐狸,会“忍”是他一直的法宝。所以此刻即便牙齿咬得下颌骨发酸,也依旧能够一张脸笑开了花:“好,好,官家圣明。”
最后,凤杞问道:“凤震关押在哪里?他的其他嫔妃内侍都拿下了吗?”
凤震比郭承恩可惨多了,蓬头垢面被关押在洛阳府的大狱中严密看管。
凤杞坐上皇帝辂车的时候,转头问身后穿着女官服饰、因身子不适而表情慵慵的凤栖:“亭娘,听说那里气味不好闻,你确定要一起去?”
凤栖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当然要去。”
“你还好吧?”凤杞问,“看你脸色不太好。你可好好保护着我的小外甥,不然我担着风险把你带出并州,要有啥,我得被太后和高将军咬死了。”
凤栖不由“噗嗤”一笑:“我才不像你那么怕担风险。”
又问:“刚刚在你丈人爹那儿,你盯着人家小娘子倒盯了好久。”
凤杞失笑:“就你眼睛尖,不该看的别瞎看。”
凤栖道:“你丈人爹现在是不足为虑,但他狡诈多变,手里也有兵权,哥哥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凤杞道:“我这个丈人爹,狠的时候可真狠。我在想,他对百姓狠,不该学,会丧失民心;但是对有些人不能仁慈,小慈乃大慈之贼。”
说话间辂车已然来到了府衙,王枢正在门口恭候着。凤杞望着府衙黑洞洞的门,又回头看了看凤栖,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