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皱着眉继续吸鼻子,还挣离远了些:“然后呢?干嘛了?”
高云桐说:“然后写了一会儿信札。”拉起自己的领子嗅了嗅,又闻了闻自己的袖子:“不就是烟墨味儿吗?用了冰片和麝香的贡上墨锭。”
凤栖捏着鼻子:“是了,就是冰片和麝香的味儿,好恶心人呢!”
话还没说完,突然胃里翻江倒海作呕,推开高云桐,到唾盂边一阵干呕,呕得胃里痉挛,眼泪迸出,而脑子稀糊了一阵,突然闪电劈开般清醒过来。
第303章
并州皇室连续两件喜事,让作为太后的周蓼喜笑颜开。
对儿媳和庶女是一视同仁的,均从并州的存粮中挤出好吃的先供两个孕妇。
郭娴心里不忿,在自己屋子里发牢骚:“她连公主的名分都没有,凭什么和我一视同仁?就算是公主,难道公主能比肩皇后?真是偏心眼儿!”
这话当然没有传出去,因为她晓得凤杞对妹妹的的疼爱远超过对自己,自己要不是有了身子,凤杞只会继续对她相敬如“冰”。
凤栖这次的反应却比上次重,才刚刚一个多月的样子,已经闻不得各种气味,尤其是翰墨的味道,闻则必吐。
高云桐每次进屋前必须先全身洗涮,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由啼笑皆非,说:“难道你怀了个不爱读书的孩子?怎么都不能闻墨味儿呢?”
凤栖含着一泡泪,漱了漱口,才道:“哪个晓得你这是个什么‘坏种’!”
高云桐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又拉开领子嗅了嗅,确定没有墨味儿了,才近前坐在她床头:“官家也说了,你反应大,就不要勉强到他那里侍应了,女官的事虽然重要,大公主还能承担一些。要紧的事我亲自来问你,寻常的事你就不要操劳了,好好安胎为上。”
凤栖确实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躺在床上看着承尘:“唉,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偏生这时候我却像个废物似的只能躺着。”
又问:“近期有什么消息呢?温凌已经渡过了黄河吧,汴梁可有动静?”
“嗯,温凌大船势不可当,南岸的守军跟以往一样不堪,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全部作鸟兽散。我在汴梁或曹将军在汴梁时,还都不至于如此。”高云桐说,“但与其怪将士,不如怪在上者凤震嘴上喊着要‘与汴梁共存亡’,事实上宫眷已经偷偷送出了城;他的几个近臣也纷纷在把家眷往外送。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百姓和朝臣都不是傻子,现在人心惶惶,都怕汴梁再次失守,又要遭一番洗劫,说不定还会屠城。”
“我们可有法子?”
高云桐微笑道:“万无一失不敢说,但不会打毫无把握的仗。”
凤栖心里松乏了些,不由也微笑道:“有你在,叫人放心。”
他捉过她的手指吻着:“敢不尽力?请公主殿下放心。”
凤栖不由“噗嗤”一笑,又问:“沈琅玕有消息吗?”
高云桐说:“有消息,蜡丸送到了,吩咐他的亲眷不要往靺鞨的地界去了,他想办法把最小的儿子送回南梁,其他的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怎么至于用到这个词?”凤栖不由竖起半身,“黄龙府查得很紧?”
高云桐沉沉地点点头:“查得非常紧,所幸琅玕机敏,大部分与温凌来往的信笺提前烧掉了。幹不思虽然攀咬汉臣,好些汴梁过去的人被严刑拷打了,他倒是始终能和靺鞨汗王笑嘻嘻的,打开府邸让随便查,应该是洗脱了嫌疑。温凌那里,想必也不敢轻易出卖沈素节,毕竟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又乐观起来:“总要打了胜仗,一切才好说。打胜了可以谈条件,换回宗室男女、朝廷大臣等。哦,被听说北狩那位你七伯,没有熬过极边的严冬,已经以‘昏德侯’的身份宾天了。膝下留了几个‘儿女’,都是嗷嗷待哺的月份,血统可疑,不过也要当心靺鞨当作奇货可居,拿来立君做傀儡。”
凤栖却一直不很乐观,始终在想沈素节说的“听天由命”。
正想着,高云桐犹豫着摸了摸她的脸:“亭卿,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征询地望着他。
高云桐歉意地说:“刚刚说到汴梁的局势,无论如何我得亲自前去,一来要策应城中一些信得过的人,温凌甫一进城,我们就要发起反攻,不能当真让他凭据了汴梁;二来要准备好捉拿南逃的凤震的军队,朝廷禁军会随同凤震,只怕也是硬仗。大姊夫会在洛阳接应,郭承恩现在也正心热着,也愿意在黄河北岸断掉温凌回逃的后路。并州,只有官家在,你少不得辅佐他,所以这几日好好将养,到时候还得吃好多辛苦。”
“我想跟着你去。”她突然间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拉住了高云桐的手,脆弱的眼泪不知道怎么的就落下来了。
高云桐一直只见她嬉笑怒骂、睥睨一切的模样,是个小娘子里的“混不吝”,就是哭泣也不是这样撒娇的哭,一时都不习惯了,拍拍她的手背劝道:“你得好好保着我们的孩子呀!”
她抓着他的手摇一摇,又摇一摇,摇得他的心都软了,只能先答应:“可以晚一天出发,好不好?”
“躺下来陪我。”
他依言躺下来,被她抱住了腰,于是也轻轻环抱住凤栖。
凤栖在他胸怀里抽泣着,说话间带着睡意:“我怕你离开,上次那个孩子,我心里很难受……”
只不过之前身在敌营,风险重重,性命攸关,整天提心吊胆的,也无心为一个流产的小孩悼念;此刻心境却格外害怕和忐忑,生怕那样的惨况再来一回。
“我会好好的,要陪你一辈子呢。”高云桐向她承诺,她却越发哭得凶了,浑身打着颤儿。
高云桐拍着她的肩背,说着轻柔的话哄着她,好不容易看她睡着了。他还有一大堆备战的事,不敢再耽误,小心翼翼从她腰下抽出麻了的另一条胳膊,轻手轻脚地下榻蹬鞋,又帮她把被角掖好,亲了亲额头和鬓角,才恋恋不舍离开。
向凤杞回报备战事务的时候,凤杨在一旁随侍笔墨,把一些重要且机密的决策记录下来。不过和凤栖比起来,这位大姊对国政相当懵懂,两个人说到重要的地方,几乎要争执起来,她也只是劝道:“不要吵,好好说。”
好容易一堆正事儿谈完,高云桐要恪守臣道,低头赔不是道:“臣刚刚有些话说得重,请官家见恕。”
凤杞脾气倒还很好,也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个直硬性格,谁都不让的,不然也不遭那些磨难。”
又说:“我这几天心情也不佳,也不全是怪你顶撞。”
凤杨在一旁笑道:“都要当爹爹的人了,要控控自己的脾气。太后前两天还在说,官家怎么不到皇后屋里去?好歹是夫妻,好歹她为你怀了孩子。”
不说这茬儿还好,一说起,凤杞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勉强笑道:“不是我不去,是去了几回受了几回气,实在受不了了。她怀孕了,我妹妹也怀孕了,怎么就没她那么矫情娇气?天天挺着个肚子不是哭就是闹肚子明明还没大起来呢,全是她的肥肉吧?”
“听听这话说的难听劲儿!”凤杨嗔怪道,“高将军是不说,亭娘那个小脾气,只怕没少给高将军气受。可人家提到就欢喜。”
高云桐“嘿嘿”笑了两声,头皮发痒,忍不住挠了两下。
凤杞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欢喜不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云桐诚心向凤杨请教:“不过亭卿这几天较以往真是脆弱多了。以往哪儿把我放在眼里!这几日却黏人。”
凤杨笑道:“可不都是这样!我怀孩子的时候,也恨不得把我们家王枢拴在腰带上不肯放去上朝。等生完了,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不来烦我和孩子才好。她肯黏你,你就好好陪陪她。”
高云桐想着即将出发的日子,甚觉对不起凤栖。
回到东院去,特意把手洗了又洗,换了衣裳,怕留有叫她不能闻到的翰墨味儿。
进门后,看见凤栖已经斜靠在靠窗的引枕上,拿着一卷兵书在看。
“穿这么少!冷不冷?”他急忙问,又献宝似的提起手中两个提盒,“喏,一盒果子脯,一盒梅子露,据说能开胃止逆呕,要不要试试?”
凤栖倦倦地点点头:“正好晚饭没什么胃口,试试呗。”
他很殷勤,给她倒了一杯梅露,又打开八宝攒盒的果子脯,深吸了一口气:“好香!是在并州城的几家蜜煎局和糖食铺子里凑出来的。看看,有紫苏梅、樱桃煎、琥珀藕、李子旋……”
凤栖心里笑他这个穷措大,故意问:“哪个好吃?”
他老老实实说:“数量不多,没舍得吃。”
“很贵呀?”
高云桐一向被她嘲笑穷酸惯了的,也没在意她的戏谑之意:“有点贵,但还吃得起。要不你亲自尝尝?看看喜欢哪个?你要喜欢的,就放开了吃,吃完了我再尽力给你买。”
凤栖拈起一枚樱桃煎,放到他唇边:“不行,我万一吃到喉咙口又倒胃呢?还是你先替我尝尝。”
他这才勉为其难含住了樱桃煎,品了品说:“很好吃啊,甜蜜蜜的。”
“我尝尝。”凤栖说。
但拒绝了他拈起放在她嘴边的樱桃蜜饯,而是嘟起唇贴到他的唇边。
原来是要撒这样的娇。
高云桐不由笑了,自然必须得满足她的心愿。
她说:“这个味道还行,但有点齁。”
挨个儿吃到紫苏梅的时候,她才满意了:“这个好,酸甜微咸,一点不涩嘴,还开胃。”居然一连吃了好几个,而且吃完就喊:“今儿晚饭没胃口吃,怎么这会子突然饿得慌了?”
喜得高云桐立刻叫侍女备办饭菜,让她能吃多少吃多少。
而他在一旁用没有气味的她的螺黛笔在花笺上一边念叨一边记录:“多多买紫苏梅、白梅、李子旋和杏皮煎……咦,好像喜欢的都是酸口的?我老家的婶子嫂子常说‘酸儿辣女’,莫非你怀了个皮小子?”
凤栖不肯承认,噘着嘴说:“我也想吃辣的呀!特别特别想吃你在官道上给我尝过的韵姜糖呢。”
“那个只有京师一家蜜煎铺子做得好,甜辣平衡得好。”
“我现在就想吃!你带我一起去京师吧,早一日吃到也好的。”
高云桐当然犹豫了,考虑着怎么劝她合适。
结果凤栖自己“噗嗤”一笑:“逗你的,现在去,嫌累赘了吧?别摇头了,知道你装的。那你记得打下京师,要给我买多多的韵姜糖。”
“行!”
凤栖又说:“你也不要推迟出发的日子了再推迟,也总有离别的一天。”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似有泪光,但又分明是在笑:“咱们两个吧,总是聚少离多。但为了国家,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也是道义应当的事,你只管去,怎么样我都支持你。”
“打仗……会有风险。”
凤栖笑道:“能打胜了回来团聚最好,打不胜我会把你老高家的孩子养大,若是不幸覆巢,我和孩子就到地下追随你你看,这么着都有路可走,怕什么呢?”
她拿出一件密密缝制的冬衣,递到他面前:“试试。”
白纻冬衣里絮了厚厚的丝绵,腋下、肘弯却又很薄,活动自如、结实细密,内襟还绣了一个鲜红的篆书“凤”字,掩襟之后正好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她为他紧了紧衣带,絮絮叨叨说:“要时时记得我。”
“嗯!”
“要时时记得自己的安全。”
“嗯!”
“还要时时记得,我和我们的孩子在等你胜利归来。万事小心,三思而行。”
“嗯!!”
她抱住穿厚丝绵冬衣的他。
在生着火盆的屋子里,他暖得发烫,很快回抱住了她。
两个人呼吸相闻,而后唇齿相依。
“亭卿……”他在她耳边低沉地说,“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
凤栖在他颈侧笑道:“不,我该感激你。”
“为什么?”
她仰头戳了戳他的月牙形酒窝:“因为我在第一次回京的时候,讨厌这个世界,讨厌每一个人,但看到鼻青脸肿的你在笑,笑得那么散漫,那么洒脱,那么无所畏惧,也那么……好看,我就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也许也没有姐姐说得那么糟糕,我还是要试一试。”
第304章
温凌大军压境,而后并州新君所派遣的大军也有虎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