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尝了一块溶月简易捏成的月饼。跟一般月饼用猪油起酥,细炒豆沙不一样,这饼子皮子硬而耐嚼,内馅儿不甜但带着奶香,不像月饼,但别有一番风味。
她不由吃了两块饼子,然后自嘲道:“我如今胃口倒是越发好了,以往一块饼就能腻死。”
溶月笑道:“以往锦衣玉食的,肥甘美味都吃絮了,当然看着甜油的东西就腻。现在虽说没有怠慢娘子,到底吃得远不如家里,难得吃一次甜油的东西,自然觉得好吃极了,不觉就会多吃些。”
殷勤地又递了一块:“再吃一块吧,娘子都瘦了。”
凤栖皱着眉正想推辞,突然看见温凌从一边过来,便把饼递给他:“大王尝尝吧,溶月做的,我们那儿的月饼。”
温凌不意她还有这样给他好脸色的时候,怔了怔不由就接过饼,咬了一口觉得自己太不谨慎了,那口甜甜香香的饼就不知道是吐出来还是咽下去好了。
凤栖一看就明白他内心纠结个什么,顿时冷了脸说:“溶月,大王不爱吃,还有两块,我们俩分了吧。我吃半块就饱了。”
掰开半个饼,慢慢嚼起来,还对溶月道:“你也吃啊。”
看到她们俩都吃了,温凌嘴里那一口饼自然就咽下去了,心里也自然有些小小的愧疚,吃完后夸道:“果然很香甜。其实汴梁也送了月饼的,我觉得不是我们靺鞨的食物,没的把士兵们吃得胃不舒服,所以没叫带营地里,而是发给外围那些签军和营伎吃了。早晓得你喜欢,也给你留两块。”
凤栖斜飞一瞟:“我可不稀罕。”
温凌被她这个白眼一翻,反而浑身贱兮兮起来,坐在她身边笑道:“那你稀罕什么?”
凤栖又瞥了他一眼。
他大概刚刚跳了一圈舞回来,上衣脱了,热得浑身冒气儿似的,腰里还系着银铃铛,月色下铃铛和他的皮肤一样显得白亮亮的。
凤栖寻衅般说:“你晓得我现在肯定最关心目前的局势,你肯告诉我吗?”
温凌不由笑了笑:“告诉你也无妨,现在咱们不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么?”
于是他娓娓道来。
自打准备好了跟凤震翻脸,温凌也就没有什么客气了。重新在河北布置好兵马,特别是召齐铁浮图亲军拱卫在延津渡四周,防着南来的大梁勤王之军,也防着西北高云桐会反戈。然后就语气傲慢地给汴梁送去了信笺,向凤震要粮草和女人犒军。
凤震大概也想不到温凌脸皮能够这么厚。一开始没有搭理。但不知为何,拖了半个月,却又叫人把粮草送来了,女人也有,还有几个很漂亮的,能歌善舞,估摸着是教坊司里拔.出的行首。温凌检验了粮草,几个女人虽然看着让人动心,他还是忍住了,直接发到最低等的营伎帐篷里,不让这些美人有接触自己和自己手下掌权将军、贴身亲卫的机会。这些美貌女子或许原有任务而来,结果直接落入肮脏之中。
“而我那太子四弟也给我发来了手谕,用的是太子的印信。”温凌嗤笑道,“大概是跟郭承恩问计问来的吧?写一手文绉绉的字儿,应该也是郭承恩给他安排的帐下文书。吩咐我继续和南梁协议讲和,要他割让并州,再多送岁币美人。还说什么‘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我们有了土地和人口,还愁不大赚一笔?”
凤栖问:“你没答应他吧?”
“答应他干什么?他下的令,他谈的和议,他要来的晋地和岁币美人,日后好处也是他的,功劳也是他的,我倒像他的奴才一样听命吩咐,血汗作战,狗颠屁股似的伺候他享福么?”
凤栖听他譬喻有趣,“噗嗤”一声笑,又赶紧收住,怕他又误会起来。
就这一点笑容,温凌已经愣怔了,半日说:“你平日倒不怎么跟我笑。”
凤栖正色道:“这是傻笑的时候么?不过就幹不思这点才智,确实不如你多了。连点好处都不开发,就命你听话,他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温凌脸色难看起来:“他从来就不把我当回事无非是他有个有势力的阿娘罢了。”
凤栖道:“我猜,汴京那位官家缓兵之计使好了,接下来自当是要并州向幹不思投诚。然后两下夹击你了。”
她笑了笑:“此际生死存亡,你也只能信赖高云桐,保住并州不被幹不思所得,就是保住你不被你弟弟‘瓦解吃掉’。”
温凌点点头,有意无意把腰间那把刀拔.出一点又插.进一点,刀锋碰到刀鞘,其声铮铮。
凤栖笑着一按他的手:“不必不必,发往太行山和并州的信,我来写,他能相信,省得你们暗相猜忌。既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温凌到了此时,除了叹口气心哀自己竟然受制于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不按着凤栖说的去做。
不过凤栖对凤震和幹不思的心理推测得很准。凤震虚头巴脑地假意逢迎温凌,温凌却依然陈兵黄河两岸,时不时派几路拐子马往汴梁方向驰骋,劫掠放火几家村舍后又撤回渡口。凤震既恨温凌,又知道打不过他,丧子之仇也只能放下,几份密信写得格外谄媚,无不以“臣震”开头,谦和得不像一个君王。
凤震的低姿态并未换来他想要的时间。
发给高云桐的七八道金字牌圣谕如沉渊底,太行军一点服从的动静都没有;而发往并州监军的金字牌竟然也悄无回音。汴梁往北派出的斥候十个都难以回来一个,好容易回来两个,皇帝急得亲自接见。
结果一个说:“并州官道不通,往忻州应州那里去的人没见一个回来的,小的是绕行吕梁之西,从秦地打了回旋,才到忻州见到了靺鞨太子的。”
凤震正准备问幹不思怎么说,另一个斥候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泪与泥尘的混合物,一张脸脏不可看:“并州已经叛了,所以晋地全部不通了。”
“监军叛乱了?”
斥候咽了口唾沫。
这种时候,皇帝亦是闭目塞听,消息渠道很少。
斥候吞吞吐吐说:“监军……已经被杀了。”
“被谁杀了?!”凤震大惊。
斥候说:“并州军哗变,说曹将军死得冤枉,朝廷又不把他们当人,杀了曹将军之后,自然要一点一点把他们分开来,再处置掉,已经有些厢军被派到了最偏远的地方戍守,近乎于充军一般辛苦,接下来的人更没有好日子过。与其死在自己同胞的手里,不如换一个皇帝,为守土而亡。”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纸:“这是小的在并州郊野得到的檄文,请官家过目。”
凤震已经手足冰凉,看了手中的檄文更是头里天旋地转,被身边的中侍眼疾手快扶住了。
“官家,您这阵子身子骨弱,还是歇歇吧。天塌不下来。”
凤震抬手给了扶他的中侍一个耳光,手里无力,也没把人打疼,他自己倒“嗬嗬”哭起来:“天怎么不会塌啊?!”
扶他的也只好自认倒霉,忍着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扶着皇帝好声好气地不断劝慰着。
凤震颓坐在须弥座上,背后有软垫,仍然觉得硬得硌得慌。
他缓了好半天,脑子里“嗡嗡”的响声才渐渐消失了,再次看了一遍檄文,上面“夤缘苟偷,以谋袭取高位。裂弃土疆,开门揖让虏匪。”“中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枯骨盈廷,人为行尸走肉。”“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①……之类言语,字字诛心。
他窃取弟弟的皇位,开门揖盗、卖国求荣的举止,百姓南望王师,而他却毫不在意,视生民如草芥……
他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有人懂,而且狠狠地把他伪善的面具撕了开来。
好容易登上的君王之位,结果好好的儿子被杀于敌营,自己只怕也要身败名裂了。
凤震终于颤着手指着福康宫门口的方向:“传召枢密院使章谊过来觐见。”
“章……章相公已经被贬离了枢密院了……”
凤震已然糊涂了,把手边茶杯用力一砸:“反正就是叫章谊马上滚过来!”
那建盏的兔毫佳瓷,滴溜溜碎裂于地,上面百十条白兔毫毛似的的花纹在幽黑底色上分裂、溅散,如带着银蓝光芒的一双双眼,死死盯着御座之上的那个白发人。
第264章
温凌在延津渡听到己方斥候传来的消息:汴梁在秋麦即将成熟之际,要求京畿周边的百姓拔掉麦秆,没熟的青麦粒只能收归国库喂马,给农人的价格自然也低到令人发指。而又大肆征徭役修建汴京的里外城墙、城外的拒马水渠,甚至还派了一些人赶往黄河道口,似要有所动作。
已经苦苦捱过两年的京畿百姓,再一次被这坚壁清野的举动弄到叫苦不迭。
快要到嘴的口粮没了,下一年不知道会不会饿到易子而食;饿得浑身无力还要做差役苦力,说是有工银,而一层层盘剥下来,俱是打的白条。
“要打,就该早点把靺鞨打跑!偏偏那时候要讲什么和议!”
“就是!要和,就好好和谈,曾经与北卢谈得也不错,给岁币能保平安。现在突然又不肯和解,要准备打什么仗!”
…………
几乎所有人都怨声载道。
随即,朝廷突然下令把章谊撤职查办,打入御史台审问。
几乎是审得比曹铮的冤案还快,就给章谊定了罪:里通外国,叛国求荣,欺诓天子,鱼肉百姓。按例必斩无疑。
大家虽然欢欣鼓舞,但斩了章谊,也挽不回如今的颓败局面。
而且有心者再想一想,章谊诚然是个奸臣,用奸臣、听奸臣,如今兔死狗烹的又是谁?
果然也不过为人背黑锅罢了。
而随着并州檄文遍传天下,章谊这口锅背得用处也不大了,皇帝凤震自己给自己打造的伟岸形象仍然轰然崩塌。
大家无不叹息晋王凤霈:“晋王那时候假意诈降,登上皇位后尽力与靺鞨人斡旋,当时仗不打了,百姓也没有吃苦,国家也没有割地,朝廷也没有拿犒军金讨好靺鞨、为自己续命。倒是人家自己的女儿嫁在那种腥膻之地,不晓得受了多少苦头!”
“可惜亲哥哥却不给弟弟留条命在!”
又听说了并州军共推晋王之子凤杞为帝,又都额手称庆:“这才是正理!”
“这位太子原本就兼祧两房,两位天子的太子,名正言顺。”
“当年是因‘好色’被废的么?其实君王家好色又不是什么大弊病,有几个不好色的?”
“听说还是个慈心人,那时候在靺鞨王手中救下了教坊司的官伎,端的是讲‘众生平等’的。”
“而且,现在这位官家的独生儿子,脑袋都送汴梁来了,将来国家连皇储都没得!”
…………
民间这些舆论,凤震已经没有心思打探了,他焦头烂额,必须先尽快减少温凌虎视眈眈的威胁。
朝廷仅剩秦岭关中一带还能与云州方向通往来,斥候、信使要带消息给幹不思都从那里绕行。速度当然慢了一大截,消息也变得闭塞不通起来。
皇帝心急如焚,顾不得军情消息需要遏密,只要能送达幹不思那里,往往会大肆使用金字牌,增派斥候与信使,而万万不会料到晋王在软禁中也用一盒盒女儿出嫁的喜饼,靠鸟虫篆的垫布把联络地方要员的事情给办妥了,因而那些斥候传递的消息、金字牌上的旨意,好些落入了地方,叫正直的官员看得牙痒。
不过在凤震看来,他向幹不思苦情戚戚的求援,总算有了一点用处。
这里,温凌就在连接到幹不思的六七封信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那蠢弟弟,要上钩了。”他忍不住浮一大白,举着酒杯对凤栖说。
“你给他设了什么陷阱呢?”
温凌想了一会儿,说:“他攻打了并州三回,次次铩羽而归,忻州也起了反,弹压不住,还是退回了最北的应州。见我不听话,自然是一纸上书给我父汗告我的状,大概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终于打算从河北过来找我。”
凤栖道:“他是太子,你又不能直接把他杀了!”
“我是不宜直接动手,但高云桐不是奉了个新皇帝上位?他可以替我对付幹不思啊。”
凤栖斜乜着他:“噫,就他那点儿义军,袭扰也就罢了,正面出击对付幹不思手上的几十万铁浮图?你太看得起他了。”
温凌忍不住挑眉:“你这是心疼高云桐呀?”
“心疼啥呀?”凤栖掉了脸子,啐了一口说,“都是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温凌想了想笑道:“我给你透个底,不算打草谷的签军,他和郭承恩拢共十五万精兵。河北平坦地方多,最宜铁浮图和拐子马冲击,所以太行山一路要彻底打败他当然很难很难,但凡能剥他三四万人,或断他的粮道,就能大伤他的元气,我这里就不用怕他的军队了。”
接着又闲闲道:“让高云桐替我做这把‘刀’,断幹不思的经脉。当然,高云桐肯帮我,我也会投桃报李。”
他原以为凤栖必然要问他会如何“投桃报李”,已经准备好了哄她的答话。
但她半日没有问好处,却只问:“他要是不肯帮忙呢?”
温凌想:是了,这小妮子眼皮子不浅,不轻易为好处动心,所以也得有些威吓,叫她知道,也叫高云桐知道。
于是说:“幹不思是太子,我虽与他不睦,也不能明着与违逆。若他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延津渡,我兵马不如他,地位不如他,气势不如他,自然多只能忍气吞声听他瞎指挥。他若看到你还在我身边,一定会逼我杀你吧。”边说,边细细观察凤栖的神色。
凤栖微微地蹙了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温凌又道:“到时候,我就想保你也很难了,你说是不是?太行军与幹不思或有惨战,但为了你,为了他打仗总是要有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