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喝水的掩饰,她慢慢平静了,假装用帕子擦嘴时,摸了摸依然热热的脸颊。心里有些责怪自己沉不住气。
她抬眼看了看凤霈,爹爹既是一副愁容,又不得不关注北边的情况,正认真地凝望过来。
凤栖只能收摄心神,说:“蜡丸送到不容易,讲的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靺鞨的皇帝到了析津府,北卢皇帝、还有九伯伯,都在析津府的幽州皇宫门前举行了献俘仪式靺鞨人叫它‘牵羊礼’。”
北卢篡夺的皇子也在温凌面前行过牵羊礼。亲自观望过的凤栖能实实在在感觉到牵羊礼的奇耻大辱,所以见父母的茫然,便细细解释了一番。
果然,凤霈说:“这样的奇耻大辱,如何受得了!”
周蓼更是紧皱眉头:“受辱的男子也就罢了,女子也一并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披裹羊皮,还绕着篝火歌舞,供无数人观瞻受这样的辱,还能活得下去么?”
凤栖说:“是啊,陈皇后和九伯伯后宫的几位妃子,牵羊礼后就自尽了……”
听的两个人不由又倒抽一口凉气。
周蓼半晌说:“死了也好,干净。”
凤栖嘴唇动了动,想驳斥也没说得出来,默然了片刻才又说:“其他的后宫嫔妃、宗族的媳妇和女儿们,先供靺鞨皇帝采选,再颁赐有功贵族,剩下的纳入‘洗衣院’,就是……就是……”
洗衣院就是营伎所在的地方,起一个掩人耳目的名字。
周蓼脸色铁青,半晌说了一句“作孽!”
又半晌加了一句:“还是死了干净。”
“但九伯伯和大臣们都没死……”凤栖低声嘀咕着。
凤霈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有什么消息,你说。”
凤栖说:“靺鞨四皇子幹不思被册立为太子,他母亲所在的乌林答部落也受到恩赏;而二皇子温凌和他的汉人师傅刘令植大约很不满意。若能分化靺鞨两派,挑起内斗,并州可以趁乱出击,先夺回忻州,再攻占应州和云州。”
“这,可能吗?”
凤栖说:“他说他已经得到了郭承恩的一支队伍,现在混入析津府。郭承恩与乌林答氏关系紧密,已经引起朝中其他几位勃极烈的反感,而靺鞨皇帝也并不愿意乌林答一家独大。‘山雨欲来风满楼’,看这动向,很快就要拿郭承恩开刀,郭承恩的散部,就可以收归所用。”
“‘他’是谁?”周蓼问,“是那个高云桐么?”
凤栖觉得脸又热起来却不晓得为什么只要期期艾艾说:“是……是啊。”
“他不是个被褫夺功名的太学生么?能带兵么?”
凤栖抬眼道:“投笔从戎,他又不是头一个……”
周蓼眨了眨眼睛,好久才说:“带兵不是容易的事,刀头上舐血的。还要能服众,能发得起军饷,懂得里头的行道……”
凤栖心里又不服气起来,只敢垂下眼皮腹诽。
凤霈问:“还有什么消息?”
凤栖说:“没有了。并州那里,我们要及时和曹铮通气。江南也不能桎梏汴京,咱们这里也得尽快和宋纲协调好。”
还有一句“又岂在朝朝暮暮”。
凤栖知道周蓼已经看过了。周家女子,虽然崇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这样出名的诗词还是通晓的。
凤栖有些责怪高云桐,写得那么显山露水干什么,如今她可尴尬了!
但周蓼倒很知趣的一个字没提,只说:“写得隐晦,给亭娘这么一解说,我也明白了。”
第150章
高云桐在南轩楼等了几天,没有等到唱曲的小娘有新点的曲目,悄然问过,也说王府里的“琵琶娘子”没有过来点新曲子,甚至人都没派来过。
高云桐在私密的阁子里对沈素节皱着眉:“琅玕,不太妙。”
沈素节自然也很紧张:“是不是何娉娉不肯了?她在温凌府上享福,不愿意为国牺牲了?!”
他有些恼恨,不由责怪高云桐:“唉,所以说嘛,宋襄公之仁要不得!你不肯听我的,不肯拿情分哄着她些。好了吧,如今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形,多少当官的都甘心为靺鞨驱使,何况是一个下贱的娘们!”
高云桐垂头听凭批评,让沈素节发泄了一阵火气后才说:“我那情分哄着她就有用?她不愿意牺牲,我们能到温凌府上绑着她牺牲么?算了,另外想辙儿吧。”
“有什么辙儿!”
高云桐说:“幹不思和温凌的矛盾,迟早要显露出来的,现在没有凤仪亭的‘貂蝉’,只能等他们自己相互疑心。”
他们的手,毕竟伸不到皇室里。慢慢等待,风险就大了,还不一定成功。
郁闷也是郁闷的,高云桐跟沈素节喝完一坛子闷酒,才又说了几句。
“你刚刚说,多少当官的都甘心为靺鞨驱使?是哪些人?真心为靺鞨驱使么?”
沈素节说:“人不少,为首的就是那位章谊章相公,和他的儿子一起,掉了几天‘忠旧君爱故国’的鳄鱼泪,现在攀上了帝师刘令植,拍卵捧腚的丑模样你是没见到!见者欲呕!”
高云桐冷笑道:“不然我当年为何以太学生的身份以卵击石来弹劾他!他在汴京时,无非就是仗着会写青词,博得了官家的青睐。有一回为了凑趣,堂堂宰相亲自脱靴上树给官家捉猫,官家都看不下去了,喝令他有点大臣的体统,赶紧下来。他笑眯眯道:‘官家的猫下来,臣才下来。’用的是勾栏里花旦的戏腔。皇帝前乖顺,人后却无比狠毒,挤掉了朝中、地方好几位正直的臣子,只为任用自己的私人。”
沈素节说:“现在也差不多。见了刘令植叫‘相公’,见到故主,呵呵,已经皮笑肉不笑地叫‘昏德侯’了。”
“官家有自由身?”
“哪能呢!”
“那章谊居然能见到官家了?”
沈素节说:“所以是彻头彻尾降了嘛,我这种,靺鞨还防着呢。”
两人摇摇小酒坛,坛子已经空了。
牢骚虽多,发也发不完,最后还是要互相说声“保重”。
亦怕一起出去招眼,沈素节先行离开,接着才是高云桐。
高云桐不知道何娉娉遭遇了什么事,到楼下广厅里,打算与那日日在此唱曲儿的歌伎问上几句。
不料却大意了,他刚喊了一声“小红小姐”,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哦哟哟,原来叫小红,还只有你相好的知道你的名字么?”
那人边说边回头,笑容亦是瞬间凝结在嘴角。
高云桐惊了一瞬,然后笑着拱拱手:“好久不见了,该小弟请您两杯酒。”
那人冷笑道:“不敢不敢,翻覆小人莫过于君。我可不敢领教。”
高云桐笑道:“若论翻覆,无非也是学来的,天下无人出节度使之右!”
那人色变,冷笑一声:“耍嘴皮子我是耍不过你,不过……”斜眸四下环顾,想必还有不少他的人就在附近。
高云桐笑道:“乔都管,我没有带人来,不过我也不怕。”
挑挑眉毛,毫不在意的样子,瞥着上首那歌伎道:“小红,近几日有没有新曲儿?”
小红是私倡,平日靠客人打赏过活,眼力见儿极好,顿时笑道:“哎呀,高都管没有新曲儿,奴奴哪里有新曲儿?是不是高都管要打赏奴奴一阕新词了?”
高云桐看看乔都管:“没事,我跑不了,也不用跑这是靺鞨的地界。倒是久别重逢,他乡故知,难道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我新作了一阕《千秋节》,是小红最擅长的调子,你不来听一听?”
小红立时对乔都管说:“官人这可一定要听一听。”眼风一斜,顿生妩媚。
乔都管这个人什么都好,唯有“色”字一关过不去。
再想想高云桐逃也逃不掉,也不像想逃的样子,说不定他另有攀援,所以不必畏惧;而自己恰恰是人生地不熟的,来析津府的目的是为义父进一步阿附上新太子幹不思,若冒失于不该自己多管的闲事,反而给义父帮了倒忙。
于是决定还是后发制人,先探探高云桐的口风再说。
于是,乔都管笑眯眯看着媚嗒嗒的小红:“难得见红颜一笑,意醉心迷,正是古人说的‘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我洗耳恭听呢。”也颇好转文。
小红对高云桐努努嘴:“喏,高都管,就等你了。”
高云桐也不言声,要了纸笔,写了一曲《千秋节》,小红看了一遍,击节道:“真是词曲缱绻,我试试。”
调好柳琴琴弦,舒开喉咙唱起来。
曲子配着词,果然曼妙非常。
高云桐笑道:“此曲当配荼蘼香酿。”看着乔都管再次问:“不与我一起喝一杯?”
乔都管忖度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在众人喝彩中,小红再次唱此新词曲,琴声、歌声柔婉绕梁,乔都管不自知中已然为人所醉、为歌所醉,警惕心少了大半,醺醺然间举杯问高云桐:“高兄弟如今在哪里高就?”
高云桐也是一派醺醺然的模样,与他碰了碰杯后一仰而尽:“谈不上高就。大帅给我这支队伍,让我带着往黄龙府去做厢兵,士卒们大半是南人,受不了那苦寒,说无论如何先到富饶地方看一看。”
高云桐被郭承恩要求带着一支队伍去黄龙府的事是有的,但是中途脱逃,离开既定的线路却到了幽州,怎么都说不过去。
乔都管与高云桐有些军旅里相处的情分,对他不至于多恼恨,自然“理解”高云桐也不愿意在极寒的黄龙府那里受苦。他笑道:“然后呢?”
高云桐低声道:“到了析津府,突然发现刘令植是半个老乡。他是冀王的老师,很肯帮冀王。”
然后声音越发低:“其实靺鞨的汗王内里更想用汉制,但帝王心术岂可揣测!我只知道冀王和刘相公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乔都管不由挑眉,但沉吟了一会儿只问了句没太大用的问题:“是半个老乡?”
高云桐起身弓着腰,凑近乔都管的耳边:“我是阳羡人,他是广陵人,他老师是姑苏人,虽然隔一条扬子江,但共饮长江水的,连话音都是相似的。他也不容易,这些年受了多少苦才在这里立定了脚跟,见同饮长江水的老乡,自然交谈甚欢。”
看起来得意洋洋,宛如攀附到了好粗一条大腿。
乔都管酒也多了,理智还有些,但拐着弯的事就想不清了,摇摇头说:“这个危险!”
“为何?”
“你不晓得么?刘令植是冀王最尊敬的老师,冀王……你不是得罪过他么?”乔都管抬抬下巴,“忻州城外,你好容易逃出去,只怕冀王对你恨之入骨了吧!”
“这……”高云桐面上失去了笑容,期期艾艾道,“我不与冀王见面不就是了?”
乔都管摇摇头:“风险太大了,万一碰巧遇上,你觉得刘令植再顾念老乡,还能强过帮扶自己的得意门生去?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跟我一起拜太子的门!你聪明,若是能替大帅多争得一些好处,大帅对你的小过也会既往不咎的。”
高云桐知道乔都管并不蠢笨,所以也不能显得急于求成,因而只皱着眉说:“干系太大,我得再想想……”
“想吧。”乔都管说,“说实话,也是咱们哥俩处得不错,我给你指条明路。”
又捅了捅高云桐:“诶,那叫小红的小妞儿,肯不肯跟人回家的?”
“你别欺负她。”
“不会。”乔都管说,“看上她了,想睡几天。我惯会怜香惜玉的,放心好了。”
小红是私倡,钱给足什么都肯。
高云桐想了想,找了个机会把小红拉到屏风后面,指了指乔都管,又递上一小片金叶子。
小红豪爽笑道:“不值这么多。高公子愿意多送几首诗词来,奴奴也就心满意足。他不打人吧?”
“应该不会,常胜军的营伎们都挺喜欢他的。”高云桐又问,“那个……冀王那里……有没有人过来点曲儿?”
“很久没来了。”小红说,“要来了,我叫爹爹通知您。”
说完,整理了鬓发和前襟,摇曳着裙摆到了乔都管面前,羞羞臊臊地道了个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