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迷茫起来,刘先生的恨不就是她的恨?
而她想要的爱,高云桐又不能给她。
不错,她答应过凤霈,答应过凤栖。她用自己的身子,乃至准备着用一条命,换皇帝凤霈同意日后给她的家族洗刷耻辱。
可是,非得靠凤家的人吗?眼前这在她股掌之间沉溺的男人,难道不是她最好的帮手?
靺鞨催促秋季进贡的国书到了汴京,凤霈面如死灰。
他唯只能回后宫里抱怨:“前头才抢了一轮,搜括使搜刮殆尽,百姓连吃上饭都难,还催着上贡!哪有钱粮上贡给他!这不是竭泽而渔又是什么?!”
周蓼停下手中的针线,问:“靺鞨的来使是怎么说的?”
“张狂得很!”凤霈说,“我说‘容缓几个月,大梁的河东河北几乎颗粒无收,百姓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了。’他傲慢地回我:‘陛下何必这么夸张!南梁素来奉行藏富于民,民间百姓未必像你说得那么穷,只要肯下功夫搜括,没有搜括不到的钱粮。’
“我几乎要和他发火了,好说歹说,乃至请他自己到宫中、到汴梁各处去看看,看看朝廷和百姓都穷成什么样了。他这才说:‘其实我也知道,汴京,乃至河东河北,肯定没眼看。但是南梁地域辽阔,河东河北没钱没粮,可你们不还有两湖、不还有江南、不还有秦晋广阔的土地?难道那些地方也没钱没粮了?’
“我只能说,那些地方虽然不至于没钱没粮,但是秦晋、两湖和江南都没有承认我这个所谓的‘官家’,我现在去向他们要钱要粮,哪个肯给?真真是为难煞我了。那来使似笑不笑的:‘不会吧!官家是我们大汗册立的皇帝,也是汴京臣民推举的君王,哪个居然敢不承认?现在两国既然是君臣之邦、父子之国,我们大汗作为父邦,自然要为儿子撑腰!’”
凤霈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惊的我汗都要出来了!他这意思是还要打?而且打着为我撑腰的旗号,去打我们的秦晋、江南?”
“你怎么回复的?”周蓼眼睛也瞪圆了。
凤霈说:“只能低声下气地说:撑腰也不必了,但时间上还是要缓一缓。汴京往江南去漕船,一来一回也得两个月,哪那么容易。那来使这才不逼迫我了,只假作殷切地说,若是各地节度使和刺史敢不听话,他来替我教训。我只能敬谢不敏了!”
当儿皇帝,说话也硬气不起来。
周蓼深知丈夫的苦处,然而看他又气又无奈的模样,最后居然说:“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在这里受气兼受罪了吧。我把皇位让给吴王三哥,他在江南可以调度军队用的钱粮,说不定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周蓼立刻说:“哼,你禅位给他?他从来不肯承认你登基合礼法,还要你的禅位?再说,自古被迫禅位的皇帝,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子陪你囚禁掖庭都是轻的,指不定一壶毒酒全部报了暴毙。”
凤霈只有敲自己的头:“那怎么办?怎么办?”
周蓼虽然硬气,但是自小被父亲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于国政军政是丝毫不通,也觉得不该自己插手。看丈夫可怜,只能说:“我叫亭娘过来陪你聊聊吧,我也没本事帮你。”
然而这次凤栖过来并没有能够解决凤霈的忧愁,反而雪上加霜了。
她依然穿着紫色圆领衫,打扮得像一个宫中女官,手里捧着几份文书,急急说:“爹爹,不好了!”
凤霈一听这三个字就头疼,捂着头说:“坏消息你就别说了吧。”
周蓼嗔怪道:“怎么坏消息就不能听了?不听,您这位官家怎么来解决问题?亭娘,念!”
凤霈捂着头,皱着眉,一脸小孩子被逼着吃苦药的模样,听凤栖念几份奏报。
凤栖虽然也同情爹爹,但他身在其位,担负着卧薪尝胆、中兴国家的重任,也只能大家一道赶鸭子上架。
她念道:“宋纲在延陵老家撰写了《平戎杀胡策》,广印江南各州,然后投奔了吴王,游说吴王自立为王,还……还……”
凤栖不说,凤霈也知道不是好事。
宋纲一直瞧不起他,也瞧不起凤杞。凤霈被迫登基之后,第一时间就悄悄让人送亲笔信给宋纲,小心地阐述了自己打算对靺鞨虚与委蛇,以图收复山河的想法,也诚挚地邀请已经休致的宋纲能够出山协助自己。
但宋纲迟迟没有回信,自然也没有见他出山。
凤霈脸色虽然难看,还是伸手对女儿说:“还有什么,给我瞧瞧。”
凤栖叹口气,说:“爹爹莫生气。”
把那奏折和里面的夹片一起递了过去。
凤霈果然气得手抖。
夹片是一张由宋纲拟写的、散布于整个江南地区的檄文,开篇就讲: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以制夷狄,夷狄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为君父而自居傀儡以制天下也。而今山河破碎,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庶孽之幼子而得胡人之册立,竟可沐猴而冠以称制天下,岂非冠履倒置!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1)
读了这个开头,凤霈就已经面如死灰,泪如雨下:“宋纲于我有何深仇大恨?我何尝想当这个皇帝?他这样写我,是打算我千秋万世都背负骂名么?!他怎么一点看不懂我的苦心?!”
凤栖和周蓼都不说话,心里也隐隐想到:宋纲那个老顽固,想必是听闻了凤霈被靺鞨人强逼着登基为帝了,气得连凤霈的书信都不肯看,只怕那亲笔写就、言辞恳恳的信笺,还没拆封就落入宋纲家的字纸篓了。
可惜这样的冤屈竟然无法解释!
檄文最后,以枢密使宋纲的名义,大谈:
“虽国祚倾移,四海以内,风云变幻,生民何甘于为奴?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今以天下失望,然则宇内之推心,吴王与臣皆自誓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将奉吴王为帝,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
凤霈把那份檄文丢在地上:“他吴王想当皇帝就当好了!我让位给他,请他把谩骂我的语句悉数收回。看我是不是甘心投降、甘愿做这个儿皇帝的!”
周蓼还待劝:“大王……”
凤霈已经心灰意懒:“别劝了!我如今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既拿不出靺鞨要的钱粮贡品,也受不得凤震和宋纲撒过来的这口鸟气。”
第149章
周蓼劝道:“大王不用为这点挫难而灰心。宋纲虽然戆直,但并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妾以为他在延陵休致,离汴京这么远,消息自然不确,又先入为主觉得大王是靺鞨冀王的丈人爹,自然是和靺鞨一伙儿的。”
她笑道:“其实这样的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讲真的,大王是先帝血胤,吴王也是先帝血胤,但论嫡庶,毕竟大王是被废的官家的亲弟弟,而吴王特为先帝不喜,天下皆知。宋纲也不过因为先帝的血脉不存几支,否则也不会捏着鼻子选吴王那个人做主公。”
“谁去解释这样的误会?!”只差要跳脚。
周蓼平静地说:“先父虽然过世了,但我几个兄弟还在。有休致后做富家翁享福的,有在书院里讲学的,有在地方上做官的……其他不论,我那在秣陵明德书院讲学的二哥,以往和宋纲颇有酬唱往来,他如果愿意为你做个解释,宋纲应该会信。你呀,也不必急躁。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呢?”
凤霈被妻子批评了,虽然很不服气,但也觉得她说得没错。
终于平息了火气,说:“好罢,你修书给你二哥,看他能不能帮上忙。我让八百里加急的驿马送你的家书。”
凤栖听完母亲的处置,闪闪眼儿看着父亲,期期艾艾问:“爹爹,八百里加急的驿马,可不可以也借我用一用啊?”
凤霈问:“你要驿马干什么?”
凤栖说:“我与人约好的,有消息用蜡丸送至磁州当时一切未定,只能送磁州,后来有了变数,送信的使者却不晓得,估计还是往磁州送。”
周蓼问:“谁给你递消息?”
凤栖垂着头“嗯”了半天,最后说:“反正是信得过的人。”
周蓼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先陪你爹爹写信,写完了,再来听听你的实话。合适了,叫你爹爹给你派驿马;不合适,你也别多话了。”
凤栖悄然撇撇嘴,心想:你要觉得不合适,我就悄悄求爹爹。爹爹虽然怕你,但也经不起我的小性儿,只要瞒着你,也没有我干不成的事。
周蓼果然陪丈夫写完给她哥哥的信,就到了凤栖所住的地方害怕宫中有人嘴不紧,凤栖没有丝毫公主的待遇,住的是女官的偏阁,穿的是女官的冠袍,除非是一家三口单独在皇帝处政的屋宇里,其他时候滴水不漏。
如今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战刚刚过去几个月,战后一片荒墟还没有处理好,凤霈命令将供奉皇帝的餐点、碗盏、冠服等都降到了普通部院大臣的等次,既表示自己仍是“权知”这个皇帝位置,也是做一个卧薪尝胆的模范。
而凤霈唯一给予女儿的偏宠,就是在有限的御膳里,挑出女儿爱吃的菜肴“赐下”。
周蓼看看窄小的阁子里,一应陈设都很简单,最值钱的不过一个甜白瓷的花瓶,里面插着清供的桂花枝,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被褥要换厚一些的,当心着凉。”做母亲的伸手捻了捻绢面的丝绵被褥,又拨弄了一下素纱帐子里放香料的玲珑银球,对庶女也有三分怜惜,“如今你朴素得尚不如做晋王郡主的时候,但也不要太委屈了自己。”
“是。”凤栖肃然地垂首,等待着她的下一个问题。
周蓼果然问:“你在等送到磁州的消息,又是那个高云桐递送的么?”
凤栖小心地回答:“是的。”
周蓼说:“我可以让你爹爹同意你使用驿马取他的消息,但是蜡丸到手,先给我过目。”
凤栖抗声道:“为什么呀?”
周蓼说:“亭娘,你想想女孩儿家的名声!”
凤栖心想:要细究,我早就没有名声了……
倔着脸揉着衣角,把那紫色的素绢袍子揉皱了好大一块。
周蓼又说:“我自小怎么教导你的?你母亲虽然身份不高,但你是王府的郡主,可不能为她的名声拖累。我这是为你着想,你不要总觉得我是对你有偏见。”
她就是这样端方的人,看不惯何瑟瑟,也看不惯凤栖虽则并没有恶意。
凤栖道:“他在北方,无非是用蜡丸传递最紧要的消息。之前收过一个蜡丸,告诉我郭承恩投降靺鞨,而他拉着郭承恩一支队伍单干的事,我也告知爹爹了。后来到了汴京,消息就慢了,我也是怕误了事,才想用朝廷的驿递。”
“既如此,你怕我看吗?”周蓼盯着她,“就说定了,我先过目,你和你爹爹再看;或者,咱们当着面一起看。放心,若是只谈国事,我绝不插口。”
凤栖要不答应,反而显得心虚,只能撇撇嘴同意了。
周蓼离开后不久,叫几个宫人送来一套兔毫瓷茶具和一副香具,器具不算最精,但团茶饼子和香饼子凤栖一看就知道是顶尖的。
送东西的宫人一句“圣人(皇后)”的其他话都没传来。
凤栖明白周蓼这种默然的关心,对这位个性直硬、内里温柔的嫡母也是感慨万千。
她掇好雪白的炉灰,在云母片上燃了一个甜梦香饼,素纱帐子在秋风中微微飘动,桂花的香气和香料的气味融合得悠然香甜。
她在床头枕屏后的妆匣小抽斗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它原来裹在蜡丸里,是在薄绢上写下的蝇头小楷,再浸油防水,看起来蜡黄的。
字很有刚骨,写得也很精简,但一大堆要事之后还是加了冗余的一句“方寸是星河”。
这句诗的前半句是:
“别情无处说”。
凤栖在此之前那么多的时光里,甚至于在和他缱绻的那几个日夜里,都没有勃发出可称“深厚”的感情。
她对待感情无论是温凌求而不得的急切狂热,还是高云桐弥散于日常琐碎中的温柔细致都比较冷淡。榻上缠绵时,也只觉得自己的一个个目标在实现,一切人和事都可以在自己的把控之中,不会偏离,冷静到无趣。甚至还会在脑海里始终回响着何娘子的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逼着自己从感情里抽离。
但当她得到高云桐送至磁州的第一个蜡丸,拆开看完他在北边完成的一件件事、打探到的一个个消息,而后突然被这句“方寸是星河”撞入眼帘。
那些个荒郊野外中,搭建帐篷胡乱对付一觉的暗夜,连同他在火堆边闪着橙色星星的深黑色眸子,连同他笑起来嘴角边会产生深深影子的笑涡……都突然涌上心头。
她的心突然为这一句诗而撩拨得怦然。
磁州和汴京相距不远,八百里加急都属于浪费。
驿马来回,两天后就把凤栖想要的蜡丸送到了汴京的皇宫。
凤栖看着母亲周蓼拿着蜡丸,征询地看着她。
她捧着腮坐在父亲的案桌前,无奈又故作坦荡地说:“母亲请看吧。”
心里有点忐忑,希望他不要写出露骨的相思意来,但潜意识里又想看到。
周蓼敲开蜡丸,一点点剥离上面的蜡屑,展开一小块薄绢,摊开大概一张笺纸的大小,鞣制成蜡黄色,上面书写得密密麻麻,怕落入敌手,许多辞藻还用暗语。
她看到最后,眉梢微微一挑,似蹙不蹙,看了看凤栖,说:“亭娘你看吧,重要的消息和你爹爹说。”
凤栖舒了一口气,从周蓼手中接过薄绢,仔细看过:前面是高云桐叙述在析津府的献俘礼,最后陡然加了一句“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周蓼冷静地提醒她:“亭娘,里面有些话讲得很隐晦,说实话,我没有看懂。你应该是知道意思的,若有重要的消息,赶紧告诉你爹爹。”
凤栖说:“我先喝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