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望族的子弟,自幼在三纲五常的规训下,被磨灭所有棱角,如长辈所愿长成一个正人君子,有时稍显沉闷。可了解得深了,才发现那幅无懈可击的端方外表下,也自己的脾性。你以为他是一卷经书,翻看后上面写满了意趣,十分耐人寻味。
黎又蘅目光静静地落在他身上,细细品读。可他还在气她今日草率行事,瞥她一眼说:“要论魄力,哪里比得上娘子?今日我要是去晚些,tຊ那人都被你打死了。”
“你不知道,我吓坏了。”黎又蘅的手沿着他的胳膊摸到腕骨。
袁彻看她怎么都不像吓着了的样子,视线回到书卷上,“胡说。”
“真的,现在心口还怦怦跳呢。”黎又蘅轻轻握了下他的手腕,“你要好好安慰我。”
黎又蘅的撩拨都是放在明面上的,她不怕被他看穿,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上钩。
就像现在,他会任其指尖溜进自己的指缝,十指交握,严密贴合。
氛围到这儿,手里的书就可以放下了。
……
初秋时节的天气,天朗气清,十分宜人。今日黎又蘅陪着徐应真上庙里进香,回来时经过潘楼街,瞧见卖摩睺罗的,徐应真让人买了一对儿。
陶制的小娃娃,用金珠装饰着,模样很是精巧,被视为送子之祥物。
苍葭捧着那对摩睺罗,说:“夫人这是盼着你们生个孩子呢。”
“老人不都这点念想。”黎又蘅笑了一下,让她把东西收起来。
午后的余暇,她闲来无事,把前几日描好的花样子拿出来绣。
凉爽的微风轻轻扫过,黎又蘅坐在檐下,拿着绣棚穿针引线。
人太闲了,就会胡思乱想,她看着手里快要绣成的手帕,突然想起,袁瑛曾说袁彻私藏过一个手帕,也不知了手里的绣棚。
苍葭见她往书房走,正要跟上她,“少夫人?”
“忙你的。”
黎又蘅轻摇罗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书房。
袁彻不在,书房里所有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黎又蘅不是喜欢窥视人隐私的人,但自己和袁彻可是夫妻,理应坦诚相对,再者说,她不过是好奇那帕子是谁的罢了。
她晃悠一圈,状似随意地翻了两下,没看到什么帕子。
她看向书案后的柜子,缓步走过去。
手刚搭上柜门,她有些心虚地朝窗外看一眼,回过脸时,目光从书案上掠过,却突然定住了。
她收回手,暂且无心去找什么帕子,拿起书案上的文卷翻看一番,发现袁彻在调查先前谋逆案牵涉人员的卷宗。
她面色微微一愣,想起父亲曾对她说,当初因涉嫌谋逆被圣上下令处死的人,不管冤不冤枉,现在还有谁在乎,谁为他们伸冤呢?
看来袁彻在乎。是因为白若晗,想要帮她父亲伸冤吗?
檐下传来脚步声,黎又蘅将文卷放好,抬头时,透过窗户望见袁彻温和的眉眼。
“怎么在书房待着?”
她淡淡一笑,“起风了,想过来把窗户关好。”
袁彻没有多想,同她说回来路上给她买了糖脆梅,让她尝尝。
她说好,面色平静地离开了书房。
傍晚时,一家子在一起用饭时,袁褚谈到最近圣上令梁王到六部协理要务,朝廷内外已经起了一些风声。
袁褚琢磨着说:“梁王身子不好,先前一直深居简出,闭门休养,如今却是愈加频繁地参与政事了。”
想起袁彻升迁宴上,梁王曾去露过脸,袁褚问:“梁王那时可同你说什么了?”
袁彻说不曾,“喝了杯酒就离开了。”
袁褚点点头,神色若有所思。
徐应真看出他的心思,半认真半调侃地说:“你也不过是三品,梁王就算要起势,也不至于急着来拉拢你吧。”
袁褚说:“话虽如此,可眼下局势已经在变了,谁不是人心浮动?”
黎又蘅也想起当时在宴上,听那位韩夫人说圣上现在时常召梁王伴驾,父子间较以往愈发亲厚。
太子之位空悬依旧,圣上膝下三子,梁王是嫡长,本最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可先皇后早早崩逝,梁王的外家日渐式微,他自己又打娘胎里落下弱症,身体病弱,不被视为最佳人选。还有一位五皇子,年纪尚幼,也不合适。
因此先前张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声势最大,最有希望被立为储君,可张家没耐住性子,走错了路,一朝谋反,株连九族,三皇子也被贬为庶人。
现在的竞争,只剩下梁王和五皇子。五皇子是宁贵人所生,前几年被太后接过去养在身边,现在不过十岁。这些年,太后及外戚干政愈演愈烈,圣上的身子却越来越力不从心,如今着手大力栽培梁王,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袁褚在宦海浮沉多年,这种事情自然看得透彻,但作为袁家家主,他只求独善其身,日后静观其变即可。
袁彻没有任何想法,唯有听父亲的指示行事罢了。饭后,他同黎又蘅回去,说自己还有事,让她先回正屋。
黎又蘅问他一句:“这几日忙什么呢?”
他料想黎又蘅不会对他的公事感兴趣,说多了她只会嫌无聊,便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些公务。”
黎又蘅转过脸来,檐下的灯笼打下一层微弱的光亮在她脸上晃,那眼底的神色并不清晰。她没说什么,“嗯”了一声便先走了。
袁彻进了书房,兀自忙到戌时末,回去正屋时,见黎又蘅已经躺下睡了。
倒是稀奇,往日这个时候,她还没睡呢。也许是今日陪母亲去进香,太累了。
袁彻洗漱过后,放轻动作上了床。黎又蘅背朝着他,他的目光在那纤瘦的肩膀上落了落,给她掖了掖被子,躺下睡了。
……
沈徽音的婚事近在眼前,出嫁前夕,沈徽音把黎又蘅叫去沈家陪自己一晚。
已经入夜,黎又蘅拿着掸子打理衣架上的婚服,沈徽音抱着腿坐在床边,对明日惴惴不安。
“前些日子,长辈张罗着让我们见过一面,他坐在那里,全程都面无表情,脸色冷冰冰的,站起来人高马大的,比我高了一头,眼睛斜过来,我都心慌。”沈徽音忧心不已,“你说,日后他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黎又蘅笑道:“那你欺负回去呗。”
“我哪儿敢?你不知道,他之前一直在北边打仗,这次回来,圣上说他戍边有功,要给他个伯爵之位呢。”
黎又蘅看向她,惊喜道:“那你以后就是伯爵夫人了。”
沈徽音喜忧参半,捧着脸说:“他们顾家原本是先皇后一脉,先皇后崩逝后,顾家光景大不如前,是顾逍从军又撑起了门户,爹娘也是看他有前途,才应了这婚事。谁知人家现在立了军功,摇身一变成了当朝新贵,这下倒是我高攀了。要紧的是,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以后我在那家受欺负了都没地儿哭去。”
她叹口气,向黎又蘅投去羡慕的眼神,“还是你有福气,嫁了个门当户对的袁彻,那样的读书人才懂得怜香惜玉呢。”
黎又蘅却说:“得了吧,男人都一个样,半斤八两。”
沈徽音嗅到一丝怨气,问她:“吵架了?”
黎又蘅懒得说袁彻,坐到沈徽音身边,“还有几个时辰就天亮了,你还是想想出门的事情吧。”
沈徽音仰倒在床上,突然又爬起来,“对了,你赶紧给我看看那个吧。”
黎又蘅疑惑:“哪个?”
“我娘塞给你的那个。”
“哦,那个啊。伯母给的那本还是太保守了,我给你带了更好的。”黎又蘅冲她挤挤眼睛,掏出了一本厚厚的画册。
姐妹二人趴在被窝里一起看,黎又蘅已有经验,波澜不惊,沈徽音叹为观止:“会不会痛啊?”
“有一点。”黎又蘅翻个页,指着图上的姿势,“这样比较舒服。”
沈徽音目光钦佩:“你好懂。”
“嗯,不懂问我。”
“你和袁彻就是这样吗?”
“啧,瞎问什么。”
二人抱着画册看到半夜,靠在一起睡了过去。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又被叫起来收拾。
沈徽音在屋里置妆,听见外头热闹起来,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家,伤心地掉起眼泪。黎又蘅陪在她身边,给她擦了半天眼泪,可算是劝住了她。时辰一道,顾家人来亲迎,人便出了门。
黎又蘅跟着忙活到天黑,回家时,浑身乏累。她沐浴过后,让兰苕帮她捏一捏肩颈,这时,袁彻进来了。
顾沈联姻,宴请宾客,给袁家也发了帖子,黎又蘅去了沈家送嫁,袁彻去了顾家赴宴,也才刚回来。
黎又蘅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袁彻脚步轻缓地走过去,给兰苕使了个眼色。
兰苕会意地退下,袁彻站到黎又蘅的身后,手掌覆上她的后颈,轻轻揉捏。
黎又蘅很快便察觉到,睁开眼睛,透过面前的铜镜看他一眼。
他问:“力度不对吗?”
黎又蘅淡淡tຊ地说了句:“回来了?”随即起身,往床边走。
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较之以往忽然冷淡的态度让袁彻很不适。昨晚黎又蘅不在家,袁彻其实很想念,也赶紧上了床,想同她说说话。
“今日你待在沈家忙前忙后的,累坏了吧?”
黎又蘅说不累,“徽音出嫁,我为她高兴,不觉得累。”
她低头梳着头发,袁彻看着她:“这的确是一桩上好的姻缘。”
“好不好,成婚后才知道。”
黎又蘅说完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意有所指。
他和黎又蘅也是联姻,黎又蘅说这话,难道是觉得自己婚后过得不好?可是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他实在想不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现在他应该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跟着话茬问一句,嫁给他后悔吗?可他又怕答案是自己不想听的,于是旁敲侧击:“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黎又蘅笑了一下,反问:“你有吗?”
他说没有,她便点头躺下了,依旧是背着他睡。
他的心凉了几分,看来果真是有事。可他又不敢像上次黎又蘅逼问他一般把人拽起来问,只能盯着她的背影,自己冥思苦想。
无果,他也躺下,伸手悄悄去摸她垂在背后的发丝。
然而黎又蘅显然知道他的毛病,手一伸,将头发都拢到前面去了。
……
二人不冷不热地对付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袁褚归家时带回一个消息。
我朝官员七十致仕,最近尚书右仆射因病主动乞骸,今日朝会结束后,袁褚被圣上留到御书房,说的就是让袁褚以吏部尚书兼右仆射一事。
徐应真听完便笑了,提起酒壶给他斟酒,“这是要升官了,恭喜老爷。”
袁褚脸上却不见喜色,他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待了有些年头了,要说升任也不足为奇,不过圣上在眼下这个关头提拔他,意思就比较复杂了。
他捏着酒杯许久没说话,突然来了句:“梁王已及弱冠,还未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