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煜一过中场,元修那边顿时紧张起来,也不进攻了,人人来拦他,但镇北军虽然不会打马球,但配合是早娴熟的,罗勇是副将,魏禹山是崔景煜配合最默契的协军,双方各带一人,摆雁翅阵,知道自己传球不准,所以只短传,竟然硬生生把元修的防线撕出一道口子,崔景煜一马当先,球杆一扫,马球滚过地面,直中球门。
楼上的叶凌波立刻踮起了脚,韩月绮笑道:“凌波到底小气,舍不得金子。”
“谁说的。”叶凌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场中,道:“我可不是为这个。”
场中崔景煜进球,顿时元修队人人都去守竹竿,但他们哪里知道天策上将军的厉害,二十四岁封侯,是什么样的功夫,哪是京中王孙的花拳绣腿能比的。负责防守的高少爷和卫衙内被他轻轻在马鞍上一拍,马匹都立身不稳,立刻让开了。崔景煜冲到竹竿下,抬杆去勾花球,元修顿时急了,也抬杆去拦,却听见崔景煜淡淡道:“得罪了。”
元修立刻知道,自己上当了。
崔景煜的球杆,根本不是朝着花球去的,马球球杆都带钩,他等的就是元修出杆,立刻用他的球杆勾住元修的球杆,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拉,元修到底是宫中侍卫,腰马不稳,被他拉得往前一栽,他再一推,元修整个人都险些翻下马去。
旁边两人连忙来救,元修匆忙勾住马镫,头低脚高之际,看见崔景煜在马上一个翻身,谁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身形,真是如同一只鹞子一般,御赐的玄色锦袍在风中翻滚,他身形从马上跃起,一丈高的距离,根本不用立马,轻轻摘下最下面的那个花球,又如同一片落叶般落回马鞍上。
场中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骤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喝彩声,楼上的女眷倒没看清,但也知道崔侯爷是摘花成功,也都喝起彩来。平郡王爷亲自斟了酒过来,贺道:“真不愧是圣上亲封的定远侯爷,崔侯爷夺得头筹,请满饮此杯!”
其实军中的人轻易是不饮酒的,但崔景煜也接了过来,他不似魏禹山他们,是苦练出来的功夫,他是军功世家,祖辈也是上过凌烟阁的人物,虽然没落,但习武的血脉却在他身上登峰造极,是少年得意的天才,否则,魏元帅当初也不会把他收为唯一的弟子。
跑马,马球,骑射,狩猎,京中王孙会的东西,他样样会,样样精彩。“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这诗不是虚言,他当年在京中,也是无人可以匹敌的少年郎。
他人生中没有学不会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如意,二十四岁,大破胡虏,获敌首万余,斩左相国,封侯拜相,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上史书的功绩。
他的人生没有什么不如意,也自然没有什么求不得。
唯一求不得的东西,在他饮酒时越过酒杯上沿,看向的望楼上。
那年桐花宴,山月高悬,韩月绮促狭,行酒令偏偏行到他和清澜要罚一杯,她立刻开玩笑,说:“真是好福气,花信宴还没结束,就喝到谢媒酒了,快喝快喝,我这一杯是谢媒,你们这一杯,可是勾手酒。”
韩月绮老家是晋地人,和崔景煜祖籍相同,两家祖辈是一起进京,有些远亲,她也是仗着这个,频频为崔景煜和叶清澜牵红线,自封做媒人。
清澜不是晋地人,听不懂。不知道勾手酒是晋地的方言,说的是洞房夜的合卺酒,也叫交杯酒。但他听得懂,却装作听不懂,借着月光看她的微红的侧脸,那一夜的月光这样好,连山风吹起她额角的碎发也根根分明。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他不再是二十岁的崔景煜,也没人会再叫他这名字,他是京中最年轻的侯爷,魏帅已老,以后的二十年,大周的边疆都要仰赖他。所以人人都追捧他,他喝过许多人斟的酒,圣上的庆功宴,第一杯酒赐魏帅,第二杯就斟给他。长公主,睿亲王,平郡王,人人都朝他敬酒。
只有那一杯二十岁的合卺酒,他再也喝不到。
那是他唯一的求不得。
第85章 竹竿
果然,正如崔景煜所说,这局他们是赢不了的。
崔景煜摘花成功后,元修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立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下来只有一句话:“老七,你上场。”
那个叫老七的侍卫上场,果然形势就逆转。用罗勇看见他第一眼的话说:“这人真是一员虎将。只是怎么留在侍卫中,不去边疆效力呢?”
这老七虽然没去过边疆,但也够打了,虽然崔景煜还是一样厉害,但他和元修老袁三人夹击之下,竟然常常能从镇北军的后场撕出口子来,倒真让元修也进了一球,还从镇北军的竹竿上摘了个花球下来。
“承让了。”元修也学崔景煜模样,摘了花也冷冷的,仍旧驰回自己半场,道:“再来。”
果然再来仍是一样,元修这边兵强马壮,虽然崔景煜这次防住了老七和元修,但那边魏禹山和罗勇两人却都没防住老袁,硬生生让他进了一球。再防挑花,已经来不及了,元修策马向前,学着崔景煜的样子,也跃身采花,只是功夫到底差了点,只能落回地上。但观众和楼上女眷也不懂内里门道,自然又是一阵喝彩。
魏禹山这下彻底急了。
本来崔景煜要是不先下一城,他还不会这样着急,现在他觉得自己这边明明是能赢的,所以更加执拗,立刻就训罗勇:“你怎么回事,我叫你包夹他,你放个口子给他跑了?”
“我怕把马撞坏了嘛。”罗勇不好意思地笑:“他那马多壮,把我的黑子撞伤了怎么办?黑子已经是老马了。”
“老马就不要骑上场了!”魏禹山骂道:“圣上不是赐了你新马,干什么不骑来。”
“我又不是那样喜新厌旧的人。”罗勇还把黑子的耳朵捂住:“你小声点,黑子老了本来就心眼多,知道你嫌弃他,等会回去又不吃料豆了,你怎么赔我?”
魏禹山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又不能把他怎么办,只能狠狠摔了一下球杆。崔景煜打马上来,看见他这样,淡淡道:“为将者可不能意气用事。”
“我知道。”魏禹山以他做榜样,他的话自然是听的,但还是气得脸通红:“但我就是不想输给那帮富家子弟!”
崔景煜笑了。
“谁说我们要输了?”
魏禹山惊讶地看着他,看他目光指着场边的某个地方,也跟着看过去,顿时恍然大悟。
他找到办法,顿时心情大好,人轻马快,立刻追上元修,甚至主动挑衅道:“仗着人多打人少,这就是你们取胜的方法?”
元修哪里会吃亏,立刻惊讶地看着他:“怎么?难道我们不是五对五吗?我们几时多上了一个队员,我怎么没看见呢?”
他是宫廷出来的人,再骄矜傲气,说话总有点话里有话的,听在魏禹山的耳中,就是阴阳怪气了。魏禹山本来在菜花宴上就和他不对付了,听到他这话,立刻道:“我听说你们在御前当差的男的,都是把下面割掉的,是不是真的?怪不得你说话怪里怪气呢!”
元修是侍卫,玉佩上又带鹅黄缨子,是宗室,自然不可能是太监,但魏禹山偏要这样问,元修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听到这样的话,哪有不火冒三丈的。
“我怪里怪气?”他骂道:“你们镇北军才真是一群莽夫,没有脑子,只知道用蛮力,怪不得打不过我们呢!”
“你就知道我们赢不了了?”魏禹山立刻激他:“要是这次我们赢了,就证明你们才是孬种,这样好的马给你们,全是浪费,你们还不如太监呢!”
他也是会拱火,骂完立刻打马回头就走。
元修被气得脸通红,立刻勒住马,站着回骂道:“那要是我们赢了,就证明你们镇北军都是废物!什么不世功勋?我们侍卫营去打仗,一样能赢北戎!”
魏禹山骂他是凑近骂,骂完走了,元修为了让他听见回骂,自然是高声,半场的观众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镇北军将领一片哗然。作为主人的平郡王爷都有点尴尬。
睿亲王却淡然得很,他向来是享特殊待遇惯了的,就逾制了也没什么。元修这样也是他惯出来的,听到这话,仍然慢悠悠喝茶呢。
但镇北军将领却不知道京中的天高地厚,顿时个个怒发冲冠,都抢着要上场。嚷着道:“魏将军,让我上场,杀杀他们的威风。”
魏禹山却不着急,从来阵前骂仗,激起血性,是军中常有的事。他打马过众人面前,看他们情绪激昂,却一个不选,而是朝着人群中一个懒洋洋抱着手的穿青袍的人道:“都这样了,你还坐得住?”
“坐不住又怎样?”裴照看得通透:“你不就是想让他激我上场?哥哥能不懂你的心思?”
魏禹山被他点破,也有点脸红,道:“哪是我激他,那小子本来就看不起我们镇北军,不然也说不出那样的混账话来。”
裴照是向来淡然,但他身边的火字营将领就有人忍不住了,嘟囔道:“又想让裴将军替你们善后,每次都是这样,硬仗裴将军打,功劳你们山字营来……”
“哪有每次,不就是鸣沙河那次……”魏禹山想到那时的惨状,也有些心虚。低声道:“反正已经这样了,你不上场,大家一起丢人。”
裴照只笑,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他心情极不好。
“求人上场,还这样说话?”他虽然在笑,桃花眼里却无一丝笑意。魏禹山看着,也有些怕他。整个镇北军,他只怕两个人,一个是崔景煜,一个就是裴照,前者是自家兄长,后者则是因为实在捉摸不透。
要不是今日这个气实在咽不下去,他也不会向裴照求助。
但裴照话锋一转,却没多为难他,而是看了一眼观景楼,懒洋洋道:“求人也不知道说点好听的,先叫句哥哥来听听。”
魏禹山放下心来,知道他不是在对自己生气,这才大胆回道:“你做梦呢,把我头砍了差不多,叫你哥哥……”
“诶。”裴照立刻答应一声,笑着伸手,自有副手递过球杆来,他轻巧接过,是长杆。魏禹山先放三分心,听见他笑道:“小魏子,还不给哥哥牵马来。”
魏禹山见他肯上场,也懒得和他计较他占自己的便宜了,问道:“你怎么不骑绝影,那才真是好马,也让那些娘娘腔看看真正的汗血宝马。”
“打这些人,还用得上绝影?”裴照笑了,翻身上了副将牵过来的马,正是这次御赐的胡马,其实罗勇他们不骑新马也是因为不熟悉,还不如用惯的。但裴照这人向来古怪。
说他不好,他什么都擅长,也会骑射,也会近战,鸣沙河大战之前,打独龙城,魏禹山有次碰巧和他一起为魏帅做左右护军,见过他的兵法,怪得很,但又极厉害,鬼使神差一般,和崔景煜全然不同的路数。
但要说他好,他这人又好像什么都不上心,打仗好,却无军功。骑射好,又不见他赢下什么狩猎,就连这样的好相貌,也只常年穿一身慵懒青袍。倒是楼上的女眷喜欢这模样,他一上场,楼上先喧哗了一阵,小姐们矜持,只听见丫鬟和婆子鼓噪,道:“那日望楼下的青袍将军上场了。”顿时人人都涌到栏杆前来,还有年纪大的婆子和媳妇,直接下楼到场边来看,都要一睹他的风采。
元修虽然不清楚这新换上场的人是什么来路,但看这架势,也有些警惕。只见裴照上场,竟不去前场,也去后场崔景煜旁边,把马一拨,和他并排站着。
崔景煜和他在鸣沙河做过战友,虽然彼此常年王不见王,但见识都是一样的,知道他意思。
“你要我给你掠阵?”他问裴照。
裴照只懒洋洋抱着球杆坐在马上,笑得凉意十足。
“打了半个时辰了,连几个侍卫都拿不下来,你不掠阵谁掠阵?”也只有他了,这样嘲讽崔景煜还不会挨打:“快去吧,追两球回来,正好赶得上回营吃晚饭。”
不怪裴照这样嚣张,他也确实有嚣张的资格,崔景煜一去,后场只剩他一个人,元修也是有意试他的深浅,故意和老袁带球到他面前,主动道:“裴将军一个人守得住吗?”
他走近了,才惊觉裴照的容貌有多漂亮,放在侍卫中,一定是一露面就得贵人喜爱的。关键他还一点不加修饰,冠也不戴,只简单束发,京中王孙又是帽纱又是抹额,都不及他额边散发在晚风中从面上拂过的风流。
这样散漫着装,连胡服也不换一身,可见压根也没把这场马球当回事,元修心中正恼怒,却听见裴照轻笑道:“马球是什么好东西?玩意而已,还用上了攻守了?”
他话音未落,元修手下一空,从来长杆力大势沉,短杆灵巧多变,是打马球的人都知道的常识,但他拿长杆,却不知怎么,从元修的短杆下硬生生把球给截走了,元修虽然满头雾水,也只能策马去追,但哪里还追得上。
从来打马球,都要马好,跑得快,对方球技再怎么娴熟,你只追上去截球就行了。打马球的人也都是这样的,比拼马好,球杆好,人齐,配合娴熟,基本输赢就分了,虽有临场发挥,那也是十场里的一两场罢了。
但哪有这样的事,裴照的马不如他们,用的又是长杆,元修和老袁两人包夹,仍然追他不上,元修惊讶之余,索性停下来观察,看他怎么甩开老袁,才知晓他的路数。
他全然不是和人比拼马的速度,而是自己一人控住了球,打马球再怎么独,也得要两个人配合才行,互相你传我我传你,才能带到对方球门。但他却是自己传给自己,按理说怎么都被老袁的快马追上了,但眼看着老袁要截到他击出去的球了,那小陶球却在地上一弯,变了轨迹,从老袁的马腹下穿走了,跟有了意识似的。他自己早以逸待劳等在那里,用杆子接住球,再轻轻一击,球又朝前飞走了。
元修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的球路是弯的!”他立刻叫老七:“你们包夹他,要小心,他是高手!”
马球难打,甚至成了王孙和贫寒士子的分水林,男子四宴里,马球,骑射,跑马,都是王孙子弟的游戏,因为普通人家马都买不起,买了也养不起。骑马已经要从小练起,马球更要童子功,球杆细长,击锤窄,球也小,光是能在飞速奔跑的马上击中球就不容易,更别说要击远,长杆要势大力沉,短杆要控好球飞走的方向,还要互相配合传球、截断、变向……里面都是学问。
能把直球打好就不容易,何况是击出弧形球。在元修看来,裴照的球路全是弯月一般的弧线,他们追他,只知道往直追,哪能想到会是弯的,就算知道,也不清楚会往哪弯,就算马再快,哪怕挡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抓瞎罢了。
听说射箭极好的高手,都不是直射,是抛射,更加难以防范,以前开国时的神机营里有一支小队,不过百余人,全是万里挑一的神射手,在渡江大战时,曾经隔江射出火油箭,烧了小梁王的粮仓,成了大周立国最关键的战役之一。据经过那场大战的人说,当时神机营的箭雨如同陨石天降,带着火光笼罩大半个江滩,那景象真如末日一般。
裴照这马球打的,也恰如当初神机营的神射手了,整个是出神入化。元修也听说过他在崔家的封侯宴上三箭夺魁的故事,只是没想过镇北军中真还藏着这样的高手。
早知道就不把整个镇北军骂进去了,不然,也不会激得他上了场。
元修也知道悔之晚矣,好在自己谨慎,放了老七守他,所以只叫老七小心,老七也道:“知道了。”他们如临大敌,招呼后场两个人上前,一起包夹他。
但魏禹山哪里肯,早带着人冲过来,强行用马将两人隔开,放裴照和老七单挑。
一个照面,老七就知道今日难了。因为裴照还是笑着的。
他像是终于来了一点兴趣,看着老七迎面上来,知道老七是铁了心截他的球,所以故意策马狂奔,老七有意控马,也是想看他的深浅,谁知道他提速,也只好策马跟上,好在他的胡马也一般,根本不是汗血宝马的对手。
元修为了这场赌约,把最好的马都给老七来骑了,老七知道他甩不开自己,策马赶上,就要断他的球,裴照微微一笑,把球轻轻一拨,穿过自己的马腹,手中长杆换手,球就换了一边。
要是这样,也没什么,不过是换手,老七也知道再追他也不过再换,索性跑到他前面去拦,眼睛余光看到他还在身后,刚松一口气。却看见裴照在马上身形微斜,单手持杆,高高挥起。
老七心道不好,连忙去拦,哪里拦得住,只见裴照一杆挥去,那红色的小陶球如同利箭一般,飞过小半个场地,直进球门。
与此同时,裴照已经策马到了挂花的竹竿前。
他连摘花也摘得游刃有余,一夹身下的马,那胡马高高立起,他举起长杆,将竹竿上的花球一勾,竹竿都弯下来。倒不是他去就花,是花来就他,他轻巧摘下花球,抛给了跟过来的魏禹山。
第86章 缠斗
“行了,不玩了。”
他笑眯眯。魏禹山哪里肯,连忙跟着他道:“你别这样,再赢一球就行了,我知道他们不是你的对手的。”
“那你说句好听的。”裴照又玩他。
魏禹山脸顿时涨得通红,握紧了拳,也不肯说。裴照还激他:“好,那今天输了就怪你,镇北军的面子就是你丢的。”
魏禹山被他架得下不来,险些没逼死在场上,还是崔景煜看不下去,道:“别玩了,快点打完,晚上还巡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