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死。”虞雪怜拿起案边的药叶,投入紫檀香炉,“他吃了和乐丹,又用了西域进贡的香料,这房内燃着甘松,几者混在一起,轻则浑身乏力,重则昏睡沉沉。”
云娘嗫嚅道:“娘子今日救得了奴,只怕等他醒了,奴的死期也跟着到了。”
眼前的娘子不是俪娘,也不是教坊司的。可她对教习嬷嬷了如指掌,清楚每个时辰轮到哪些宦官当值,甚至叫得出其他娘子的名字。
她们不傻,不会天真的相信,有娘子愿意平白无故来冒险,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救她们。
云娘接着说:“奴代教坊里的姊妹谢过娘子,至少今日躲了一劫。”
她宁愿相信这娘子是江湖中人,而非和她们遭遇相同,九死一生地逃出牢笼,又以身犯险到此地。
虞雪怜安慰道:“这甘松虽不至死,但足以让他落得残废。”
上辈子,云娘在她死后,去后院的枯井烧纸,让嬷嬷碰见,挨了板子,因此生了重病。
于她而言,教坊司乃是非之地。自她复生以来,这里始终是她不想念起,却挥之不去的一片灰尘。
西域使者这件事摆在明面上,都知燕王世子昼夜颠倒地带他们戏耍,所以有空可钻。下回要寻机会,就难了。
厢房不宜久留,虞雪怜让云娘算好时辰,做足受了欺负的样子,再去房外喊护卫。
云娘眸光闪烁,道:“若嬷嬷问起甘松——”
教坊司设有药炉房,滋阴补阳的药物不下十种。她们服侍官爷,身子一旦弱了病了,便要自个儿去药炉房支锅煮药。就连嬷嬷也是药罐子。
虞雪怜笑道:“你如实把我供出去,万不可有丝毫遮掩。嬷嬷问什么,你答什么,用平日的语气来应对她。”
这甘松是她带来的,若护卫查起,总要有个说辞。
云娘若句句是实话,那嬷嬷也拿这没辙。
她的出现本就会引起嬷嬷的疑心,何况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如直接透出一道口子给他们。
横竖待她离开教坊司,任他们查破脑袋去,也查不到她头上。
以崔朗为首的官员在厢房酣睡,浑然不觉后院闹翻了天。
……
虞雪怜从后院的边门溜了出去。
没走两步,她惊觉前边的路被马车堵死了。
男人宽大的手掌掀开车帘,只听他道:“上来。”
陆隽的马车在此处停了半柱香的时辰。
观言慎之又慎地看了一眼女子,心下腹诽:主子这是喝醉了罢怎能背着虞姑娘把教坊司的娘子带出来。
见女子上了马车,观言利索的扬起鞭子,驾着马车往陆府的方向赶去。
虞雪怜神情复杂地缩在车厢一角,她戴的面纱仿佛被陆隽摘下,赤裸裸地被他审视着。
“陆大人,”虞雪怜主动开口,“我今日来教坊司,是有要事办。”
陆隽嗯了一声,道:“我知晓。”
教坊司是什么去处,他知道。若不是紧要的事,她不会来。
他喝了她给的醒酒药,虽舒服了些许,但远不够扼杀掉他的欲望。
“你坐这边来。”陆隽说。
车帘是墨黑色,车厢暗得没有一丝光。
虞雪怜挪动着脚步,向陆隽坐的位置靠近。
陆隽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他另一只手环抱她的腰,她的臀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问:“虞姑娘办的是何事”
“我……”虞雪怜沉默许久,道,“我来见一位故人。”
陆隽的手转而放在她的后颈,以免车身晃荡,致使她身子不往后仰。
他注视着她,试图从她敷的妆粉,穿的褥裙,来解释轮回一说。
她今日的模样,和往常相比,千差万别。
楚楚可怜,满含怨气。
“那陆大人呢”虞雪怜问,“陆大人来教坊司,办的是公事吗”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陆隽的腿上,感受着官袍下鼓起的——硬物。
虞雪怜想起他与她在教坊司触碰的那一瞬。她欲要问他缘由,终究是难以启齿,忍住了问话。
陆隽回道:“虞姑娘以为,那是公事么”
他的视线朦胧,心中思索的生死轮回、转世投胎、神鬼之说,体内错综杂乱的欲念,贪念,妄念,碰撞相击。他该从何思索,该从何发问,从何做起。
虞雪怜说:“陆大人办的,自然是公事。”她担忧陆隽忍耐过头,但更不敢随意乱动,只好用言语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陆大人,你明日要去宫里教书,回去要好生歇息。”
她顿了顿,依陆隽的性情,想必不会告诉观言,他身体的不适。
等回到陆府,她要让观言立刻去找大夫给陆隽诊治。
迟迟得不到回应,虞雪怜张唇唤他,可他的脸已然贴近她。
她的唇被他包裹,强占。然而,马车还在路上行走,虞雪怜的手搭在他的肩头——她闭上眼,是了,她想的果然不错,陆隽的唇一定不是冷的。
第76章 享乐
出了暑天,秋意尚不明显。所幸今日无风,那车帘恪尽职守,不起一丝褶皱,把内里的氤氲紧紧地盖住了。
马车时急时缓。今日许是赶上什么集会,城中叫卖的小贩在路边吆喝,观言是想尽早赶回陆府,可这街道巷口,热闹的像是哪家娶了新娘子,塞得很。
稍微走快些,前边又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委实急不得。
“吁——”观言勒住缰绳,扭头对着车帘,喊道:“主子,前边的路堵着了,照这样下去,还要等会儿工夫才能回府呢。”
他正经八百地向陆隽禀报,这车内毕竟不单单主子一人坐着,也不知那娘子是要跟着回陆府,还是要去别处。
陆隽应道:“不急。”
观言默默转头,估摸着,天塌下来了,主子都不着急。
他没注意陆隽的声音已经暗哑,语气带着急促。
虞雪怜偏了偏身子,她窝在陆隽的怀里有些喘不过气。
若不是观言问话,她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
一想到车外的过路人,听到妇孺的笑声,小贩子做买卖的对话……虞雪怜咬紧唇瓣,她与陆隽却在车内亲吻。
被观言打断,陆隽知道此刻该浅尝辄止。
虞雪怜今日穿的衣裳颇是轻薄,跟教坊司娘子打扮的相似。透着肌肤的衣料,眉间描花钿,胸前挂着一串珠链。
“陆大人,你好些了吗”虞雪怜轻声问。
她的腿又软又麻,跟陆隽挤在一处。
陆隽余光看她在揉膝盖,遂松了她的腰,说:“我好些了。”
“虞姑娘不怪我吗”
他冒犯了她,不问她心意便进行抢掠。纵使他不做君子,也不该理直气壮地,因自身的欲念而予取予求。
陆隽的这一问,倒是让虞雪怜答不出来。
她怪他吗谈不上怪,陆隽的举止情有可原,正如在画舫那回,她喝了药酒,陆隽远远地站在她眼前,她亦是很渴望。
“事出有因。”虞雪怜说,“陆大人不必自责。”
不论对人对事,她从不像陆隽这般喜欢反思,纠结对错。
若束手束脚地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她会越想越糊涂。
但如陆隽谨慎行事,也不为错。只是今日,他误服了不干净的东西。
陆隽问:“虞姑娘何以认为事出有因”
那一吻纾解了他内心的焦躁,捋清他的思绪。若有轮回存在,虞穗去教坊司,为的应是上辈子的事。
虞雪怜暂且不想戳破她和陆隽之间的这一层窗纸,她笑道:“陆大人喝醉了,这便是原因。”
陆隽消散的热气似有回笼的势头,概因是虞穗并不把方才当回事,她觉得他吻她,是冲动而为之。
因喝醉,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吻她
毫无道理可言。
他不认同她的话。
陆隽穿着礼部的圆领官袍,他轻扯衣襟,脖颈两侧残留着虞穗给他的清凉粉。
他曾经并不怕热,少时跟爹娘耕田除草,顶着烈阳,流的满身是汗,手背被晒的脱皮干瘪,都不觉难熬。
村民说他给爹娘带去厄运,若是不拼命种田做工,那么他便是向爹娘讨债的催命鬼。
是以,他未尝过甘甜的味道,未享受过躲在大树底下乘凉的安逸。他唯有读书这一条路可以走。
在工字大堂,陆隽涂了虞穗给他的清凉粉,他的脖颈不再和衣领相黏。
人尝过了享乐的滋味,又岂会不去争取更多的甜头。
“虞姑娘说错了。”陆隽想,他的举止既让她误会了,就该即刻来纠正,“陆某没有喝醉。”
马车驶过舟桥,要往河对岸去。
虞雪怜的后背抵着隔板,陆隽的影子叠在她身上。
他屈身,认真地看着她,随即吻她。像是入了梦,只情形颠倒了过来,他纠缠她不放,一边勾的她回应他,一边把手放在她侧腰上,束缚着她。
“陆某没有喝醉。”陆隽一字一顿地说,“虞姑娘明白吗”
他的指腹因先前做工留下了茧,虞雪怜反握他的手,说:“我明白。”
虞雪怜暗忖,喝醉的人,自是不愿承认喝醉了。
“虞姑娘不相信陆某。”陆隽执着地说,“虞姑娘不妨问我,昨日我在东宫教了什么书。”
在她面前,他谨记保持着像长辈一样待她,她向他说起的一直是诗词歌赋,下棋骑马,从来不说别的。她也如待长辈一样敬他,他从前不觉得这有错,本该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