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我们该回去了。”虞雪怜转而说,“今日天色不好,兴许要下雨,陆公子要早些带吴公子回家。”
“是。”陆隽说,“这月十七,我和阿牛到城里买菜,虞姑娘若有空,可否去寒舍用饭。”
回归正题,吴阿牛欢喜地说道:“隽哥的新宅子可宽敞了。到那天我还得把盼夏接来吃饭,她老是念叨着想虞姑娘了,虞姑娘若是不来,我看她非得哭鼻子。”
虞雪怜笑说道:“陆公子乔迁之喜,我自是要去的。”
金陵入了冬,城里城外的冷意截然不同。城里干冷,穿棉袍,裹大氅就可御寒。到了城外,阴湿寒冷,丝丝缕缕的风钻进衣裳,冻得人牙关打颤。
陆隽租的新宅倒是不小,前后两个院子,堂屋宽敞方正,两侧各一间厢房。
“虞姑娘,您看看,这间房是我给隽哥布置的。”
“隽哥爱读书,我在村里砍了木头给他做了书架。”
吴阿牛俨然一副大管家的姿态,虞雪怜刚进前院,他就领着她参观陆隽住的厢房。
“陆公子住在前院吗”虞雪怜觉得这宅子光亮是好,但前院通风,尤其到了夜里,即使把房门关严实,也不如在后院暖和。
“隽哥说住在这省事,出门走两步便是堂屋。”吴阿牛感慨道,“虞姑娘,这宅子算不错了。你想想我们那花坞村,穷得叮当响。谁家能盖两个院子,六间房,铁定要敲锣打鼓地放鞭炮呀。”
虞雪怜看了个大概,陆隽的厢房是要比在花坞村大了,可陈设未变,床榻仍是那张让人伸展不开四肢的木榻,书案仍是那张熟悉的,褪色的木案。
“我本来劝隽哥买张新的床榻,隽哥认床,这张榻他睡久了,丢了怪可惜的。”吴阿牛说,“虞姑娘,我带你去堂屋坐坐吧,昨儿我和隽哥在城里买了糕点和肉脯,香滋滋的。”
“陆公子在灶房烧饭吗”虞雪怜问。
吴阿牛道:“对,盼夏那丫头在帮隽哥烧火。”
不知陆隽是否提前估好了时辰,虞雪怜从厢房出来,盼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莲藕炖排骨汤。
“吴阿牛!你快去端饭。”盼夏快步走进堂屋,把汤放下,去迎虞雪怜,“虞姐姐,你这阵子在闺阁读书吗陆隽哥哥还没搬家的时候,我去问过他好几次,他一开始说不知道,后来说你在闺阁读书。”
盼夏顿了顿,小声说道:“我心想虞姐姐这么久不来花坞村,陆隽哥哥又怎么晓得虞姐姐在做什么所以我猜陆隽哥哥是嫌我烦,随便扯了个谎话打发我。”
虞雪怜笑道:“这阵子我家里的女先生抽查课业,不得空。陆公子说得不错,我确实是在闺阁读书。”
“啊是我错怪陆隽哥哥了吗。”盼夏眨巴着眼,嘀咕道:“我以为陆隽哥哥学坏了,竟扯谎糊弄人家。”
盼夏因此事郁闷了一整个月,今日有虞雪怜这句话,豁然开朗地和虞雪怜说起家常话。
她们说话的工夫,吴阿牛同陆隽把做好的饭菜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盼夏冷不丁地问:“对了,虞姐姐,现在陆隽哥哥搬来金陵城,你以后是不是就不去花坞村了”
虞雪怜犹豫道:“年关将近,我母亲要忙着置办宴会。等过了年腾出空,盼夏姑娘若想见我,我便租辆马车把你接来,带你逛一逛金陵。”
盼夏脸色微红,她诶了一声,掏出放在荷包里的丝帕,问:“虞姐姐,你瞧我绣的鸳鸯好看吗”
从陆隽哥哥搬出花坞村,吴阿牛也成天不见踪影。天寒了,她不用帮爹娘种地放羊,横竖闲着,合计绣几张帕子拿到镇上卖。
虞姐姐的眼光好,若是能给她出点主意,那她也可以像吴阿牛一样去做生意了。
虞雪怜接过丝帕,认真说道:“成色,绣工都出挑,这鸳鸯如画,绣得很好看。”
布料虽不是上乘,摸着不够光滑,可盼夏绣的鸳鸯戏水不输市面上卖的。
“不过我只会绣鸳鸯,”盼夏说,“还是陆隽哥哥前几年教我的。”
吴阿牛忽然打断盼夏的话,道:“虞姑娘,您先吃饭。盼夏,你不是说要尝尝金陵卖的肉脯吗这给你买回来了,光顾着说话,怎么不吃。”
他给盼夏的碗里夹了肉脯,说:“快尝尝。”
盼夏努努嘴,说道:“我和虞姐姐说话,不耽误吃饭。”尽管话是这般说,她还是挺想吃肉脯的,转头对虞雪怜笑道:“虞姐姐,你也尝一尝。”
陆隽会刺绣的事,虞雪怜并不曾听说过。她目光移向陆隽,隐约见到他的下巴有些青色的胡茬,似乎是这两天疲惫,忙于乔迁,故忘了剃掉。
这胡茬提醒了虞雪怜,陆隽可是年长她七岁的男人。
陆隽今日的话极少,加之天凉,饭菜不到片刻就变得冷了。
吴阿牛饭量惊人,他埋头吃菜喝汤,打了个响嗝,道:“隽哥,我吃饱了,去灶房收拾收拾。”
他向盼夏使了眼色,道:“这天冷死人了,你跟我去后山捡点干柴,一会儿咱们到灶房烤火。”
盼夏乖巧地应道:“行!”
仿佛刻意为之,他们一溜烟地跑出宅院。
虞雪怜放下碗筷,说:“我给陆公子备了乔迁礼,忘在马车上了,我去给你拿。”
陆隽颔首,他亦起来把桌上的碗筷收了,随口一问:“虞姑娘近来在读什么书”
“嗯,在读——”虞雪怜短暂地停滞须臾,道,“女先生让读《内训》,是给女子讲修身,治家的道理……”
所谓有来有回,她接着说∶“陆公子近来忙于搬家,想来身心俱疲,应要好好歇息,待安定下来再读书。”
陆隽说:“陆某没有身心俱疲。”
虞雪怜笑问道:“陆公子近来在读什么书”
陆隽抬眼,往日泛寒光的双眸,素来独善其身的他,此刻染上一层晦暗不明的情欲。
仅此一瞬,他低声道:“陆某当下读的称不上是书。”
虞雪怜只当陆隽在他老师那里得来了绝世佳作,未在书坊书斋售卖,是以才说称不上书。
他学富五车,读的书浩如烟海。虞雪怜思忖,听陆隽说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么她直接在他这里询问书中讲的内容,便能学到不少的东西。
她若有所思地问道:“既称不上书,那陆公子读的是什么呢”
第47章 丝帕
于陆隽而言,《西厢记》仿佛成了难以启齿的,偏偏这一茬是他自己提的。
“陆公子”虞雪怜近乎未见过陆隽如此出神,她问道:“陆公子近来读的书很多吗”
屋外细雨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青石台阶上,湿意冷意像是长了脚的猫儿,窜进屋内。
阴雨使得天色灰暗,似有若无的檀香和女子浅淡的香气萦绕在陆隽鼻尖。
“那本书没有名字,是在市面上随手买的。”陆隽说,“都是俗语而已。”
倘若他道出名字,与登徒子别无二致。陆隽有些恼自己,尤其虞穗似乎是抱着求知的眼神问他——可他呢,他却在提违禁的书籍。
南郢对贩卖话本故事有定好的管控,即便如此,阻碍不了部分书生写艳词**。
有需求者不惜以高价买下,甚至四处找人打探哪里能买来这些书物。
“俗语……”虞雪怜轻笑道:“陆公子原来也会看俗书吗”
陆隽问:“虞姑娘认为陆某会读什么书”
虞雪怜沉吟道:“我一直以为陆公子读的是品格高的佳作,诸如孔子、庄子这样耳熟能详的大家。”
她看不出陆隽的异常,也想不到陆隽口中说的俗语是讲的什么。
“在虞姑娘的眼里,陆某是个清高的人么”陆隽借此来问他所不明白的,她看他的目光,为何带着敬畏。
屋内仅有的光随着天色而变,虞雪怜微微仰起视线,才发觉陆隽已经走近,他下巴的青色胡茬更加清晰。
她想了想,离陆隽入内阁还有六年的光景。
虞雪怜跟陆隽对话不由得咬文嚼字:“若用清高来形容,也该是褒义词,绝非贬义。”
陆隽笑道:“若陆某不是清高之人,虞姑娘会疏远我吗”
如果让她知晓他背地根本不是君子,心底藏着见不得光的念头,她将要如何看待他。
“陆公子多虑了。”虞雪怜反问道,“人无完人,若我身上有缺点,陆公子就会疏远我吗”
细雨颇有要变猛烈的势头,若是再说下去,虞雪怜怕陆隽又追问她。
陆隽习惯把伞放在门后,虞雪怜拿起油纸伞,到屋外撑开,去拿放在马车上的乔迁礼。
等她回来,八仙桌只放了用木盘托着的一套茶具。
堂屋有一半的陈设是原主人留下的,虞雪怜怀里揣着一张棋盘,把它放到条案上。
虞雪怜担忧道:“外边的雨下得越发大,盼夏他们定要被淋湿了。”
“我去给他们送伞。”陆隽说道:“你若累了,便去厢房歇息片刻。”
他的语气其实稀松平常,可倒让虞雪怜不自在了,好似这宅子是她和他共有的。
若陆隽走了,她独自在这儿,起码要等半个时辰。
虞雪怜不喜欢等候。上辈子死后在金陵游荡了太久,做了太久的孤魂野鬼,哪怕现在重获新生,也忘不掉行尸走肉的滋味。
她不愿孤零零地在这里等。
虞雪怜走上前,说:“我同你一起。”
两把油纸伞,显然不够四个人避雨,虞雪怜接着道:“我跟你用一把伞。”
陆隽在房檐下站着,女子的目光有了变化,没有了先前的敬畏,却生出几分可怜。
她好像怕他走。
出了宅院,野草丛生,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虞雪怜手里拿着另一把油纸伞,她紧挨陆隽,陆隽往哪走,她的脚步就如何走。
后山的路七拐八弯,铺满碎石的路格外的滑,概因挨得过于近了,虞雪怜的胳膊碰到了陆隽的腰。
不经意的触碰也没什么,让人犯难的是,这后山拾柴火的地方有道向上的坡,陡峭不平。
“手给我。”陆隽并不是询问的口吻,说完便握住虞雪怜的手,带她一步一步地上山坡。
陆隽一只手撑伞,腰背近乎是半弯着。他的身量高,若不把伞撑低,雨就可能扑在虞雪怜的身上。
所幸吴阿牛没带盼夏到后山深处去拾柴火,且半路下了雨,他们当即折返回去。
在这放眼望不到一个人影的山上,若有个风吹草动,很容易察觉得到。
吴阿牛瞧见陆隽撑着伞,伞下是虞姑娘。
他兴冲冲地擦了擦模糊不清的眼睛,拎着盼夏跑过去。
找到了人,也送了伞,回去的路上自然轻松些。
吴阿牛抱怨道:“这鬼天气,真是的。隽哥,我本来捡的柴火正好能烤几天的火,这一下雨,全湿了。”
“都怪你,闲着没事跑去捡柴火。这是我娘刚给我缝的衣裳,跟着你走山路,烂出两个洞来,你赔我!”盼夏指着裙边,哼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说什么我也不陪你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