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事重重,待回了家中,入了厅堂拜见父母亲,却见母亲下首还落座一位墨绿锦衣的男子,模样清隽,风神俊秀,气势清冷矜贵,他望着对方,初时尚未反应过来,直到被母亲笑着催了一下:“承望,还不拜见你舅舅。”
那人淡淡含笑,受了他的一礼。
父母都在,陆承望立即将刚刚入宫细节告诉了父母和舅舅,眼巴巴的,父母亲自然都不解陛下之意,陆太尉说:“承望,你说陛下不同意你的请求?”他捋了捋胡子,目光微沉,“依为父之见,陛下不像是笃信所谓祸福吉凶无稽之谈的人。”
钟夫人睨他一眼说:“那也说不准,十几年前,不是很笃信什么道术么?……”陆太尉瞧她道:“……倒也是。”
钟夫人转了转手里的檀木珠串,忽然灵光一现:“诶,难不成是谁家姑娘思慕我们家承望,求到了陛下跟前?”
陆太尉沉吟一番,摇了摇头:“陛下不似这等爱管闲事。”
他们自顾自讨论得热火朝天,一旁静坐的钟宴微垂眼睫,默不作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冷茶。
大抵他们终于觉得上意难测,揣度不出元光帝到底是何想法,因此渐渐不再讨论这个,钟夫人转而说起:“已经遣人去了相府递了拜帖,赶明儿便上门去人家那里做客,二来,也是安一安人家的心。这婚事,唉,我和你父亲都以为没有转机,主动提出解了婚约……”
陆承望追问道:“后来怎样……?”
钟夫人温柔笑道:“是人家薛姑娘两次都说,再等一等,上回还亲自去了法相寺替你求签祈福来着。这下咱们承望当真平安回来了。”
陆承望初是一怔,旋即,嘴咧到了耳朵根,黑眼睛里仿佛盛了一汪动人的星光,直闪的,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只知道说:“我,我——”
有茶杯盖磕到茶盏的轻响。
沉浸在喜悦里的陆承望全未注意,钟夫人笑说:“薛姑娘心里一定也念着你,往后成了亲,可不能辜负人家。”
钟夫人说的这个“往后”,本是想着,薛家大约舍不得女儿早点出嫁,也许还要过个两三年;但去了薛家拜访,夫妇二人莫不吃了一惊:“下个月?”
若论为人父母的心,钟夫人能体谅他们留女儿多留两年,但却想不出怎么这样着急便要办婚事成亲送女儿出嫁。
“简略仪式,先行大礼,也是迫不得已而为。”周怀淑何尝不想多留女儿在身边,然而此时情势,女儿被……被那位看上了,若婚事再拖下去,耽误病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谁知道元光帝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们夫妻二人只这一个掌上明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若是往后一入宫门深似海,相见都成了个难题,况是知她冷暖,关心备至?
退一万步来说,成了亲还能和离,入了宫还能和离么?
——虽然本朝的确有先例在。
陆太尉目光沉重,联系到儿子昨日所言在金殿上陛下的反应,不由得捏紧了桌角,说:“既然如此,不如就尽快行礼罢?”
趁着陛下他还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周怀淑说:“我们夫妻正是此意。不过……”她略有为难,眉头轻轻一皱,“我此前已请人卜算了婚期吉日,若要从速,……七月一整月都是凶月,下个吉日须到八月初六,只恐……夜长梦多啊。”
薛俨在旁点了点头,脸色同样并不好看。
陆太尉干脆道:“哎,这有什么,择日不如撞日,依愚兄之见,不如就定在七月初七,七夕佳节,亦是个好兆头。”
去年定亲便是七夕,今年婚期也是七夕。钟夫人欲言又止,只觉这七夕传说牛郎织女一年方见一面,实在算不上好兆头,可既要从速,的确也没什么别的好日子可挑了。
大人说话,小辈们不在跟前儿。陆承望进了相府便被爹娘打发去花园里,找稚陵说话去了。稚陵从那日离了宫,便一直忧心忧思,连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哪知天降惊喜,把她这未婚夫完完整整还回来了。
酷暑炎热,小园中设了一座浣影亭,这亭边是清溪流水,汇进碧水清潭里,假山小瀑,造了一角蔽日的绿荫地,又有机关水车不断从清溪车水,洒在亭顶屋瓦上,水流分淌下来,此处便分外清凉。
稚陵抬手撒了一把鱼食,池中斑斓的锦鲤纷纷聚了过来,水面波澜起伏,把她的影子也弄乱了。
陆承望也跟着撒了一把,宽慰她说:“阿陵,别担心,有我在,大不了,我带你走得远远儿的,咱们去益州……或者,去摩云崖那边,去天涯海角……”
陆承望这一次去了摩云崖那边,肤色晒得黑了些,人也瘦了点,反倒衬显出他脸庞轮廓的锋利,愈发有男子的硬朗气质,气势凛然,毫不逊于旁人。
稚陵转过脸,抬眼望他,这桩心事也姑且有了个落处。
她摇了摇头,说:“……那你当时,遇到强人……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蓄意人为。爹爹说,那些人早已死的死,可我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陆承望拿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眉心,锦袍朱红,光华夺目,他笑说:“此事过后,我现在已多有防备。至于真相,已在调查,我自不会轻易放过意欲加害于我之人。”
他顿了顿,放缓声音,与稚陵四目相对,目光温情无限,“阿陵,别皱眉——我不想你总是皱眉不开心。嫁给我,就是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
稚陵听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暂时放下了心,笑了起来,说:“有陆公子自个儿担心,我还替人担心什么呢?自然只管吃吃喝喝了。”
但这件案子查来查去无果,那派去查案的特使也不知有没有查到什么来。稚陵此前在思索这件事时,便在想,陆承望难道有什么仇家?那时她没有想到哪一个具体的人,只是最近,在宫宴上见到李之简他们,却莫名觉得有些说不清的关联在里头。
但李之简和陆承望也并没有什么交集……
稚陵左思右想,没有想出其中联系,后来便没有放心上了。
她如今更重要的是准备她过几日的大婚。
成婚虽是仓促之下的决策,但绝不等同于简陋,她爹爹作为个读书人,从前担任礼部堂官,在独生爱女的婚事上,事事亲手操办,无论怎样,要给女儿一个最体面的婚礼。
纳采、问名过后便是纳吉之礼,依照大夏旧俗,须将写有男女双方姓名和生辰八字的庚帖同置在神灵像前三日三夜,求问吉凶。
这一双庚帖便置在檀木漆匣里,供在上京城东大相国寺天王殿前。
若无意外,便可奉还两家,继行请期亲迎之礼。
第81章
待取回庚帖以后,须到亲迎拜堂那一日,再启匣焚烧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以告婚姻之事,结两姓之好。
初供奉的第一个夜晚,稚陵半夜从梦中惊醒。梦痕消散无踪,只余下了挥之不去的心悸感,和切切实实沁出来的满头汗水。她拿了绢帕仔仔细细将边边角角都擦了干净,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望着漆黑夜色里熟悉的屋子,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做梦。
大相国寺的天王殿不曾失火,她和陆承望的庚帖也不曾烧毁。
稚陵轻轻呼出一口气,但她睡眠浅,这时候骤然惊醒之后,便得辗转反侧好半晌才能再次睡着。辗转反侧之际,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揉了揉,阳春听到她的动静,披上衣裳过来,轻声地问:“姑娘——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应对这情形,阳春不是第一回 了,因此去抽屉里找出安神香,点在香炉里,稚陵逐渐松开了手,但望着床帏,心里仍旧不踏实。
她慢慢地说:“阳春……”她本想将刚刚做的噩梦告诉阳春,但阳春一旦晓得了,等于这整个府里都晓得了,再为此弄得人心惶惶,人人睡不着,多么不好。
过两日便能取回庚帖,想必不会有事,……稚陵这般一想,开解了自己,终于在安神香的淡淡香气里睡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她想起此梦,还是略有担忧,于是悄悄跟娘亲说了,娘亲一时也道:“是了,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难道……多派两个人住到大相国寺轮流看守?”
稚陵微微思索,忽然灵光一现:“娘,此前宫里不是赏赐了一枚夜明珠么?我想,失火之由,多在于烛火,倘使换成夜明珠,绝了火源,……”
娘亲甚觉有理,立即遣了薛平安拿上夜明珠,飞奔去了大相国寺。
第二个夜晚,稚陵倒没有做什么不好的梦,只是夜里失去了那颗夜明珠,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好容易捱到第三日。
这日一早,本该派人前去大相国寺取回庚帖,薛平安迎面撞见了陆家来人,简单说了两句话,匆匆忙忙一路跑回府里,喘着粗气:“不好了——昨夜,昨夜……”
稚陵在自己屋中听到声音,也出了屋门,见薛平安在娘亲跟前说了什么,娘亲她遽然神色凝重起来。
稚陵微微凝眉,望了眼薛平安那匆匆忙忙又离开的身影,快步到了娘亲跟前,问:“娘亲,怎么回事?平安为什么那么着急?”
周怀淑目光一凛,揽着她的肩膀,轻轻叹息,直至避到了转角的无人僻静处,才告诉她:“昨夜三更,天王殿失火了——”
稚陵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睁大眼睛,第一反应却是第一个晚上做的那个噩梦竟然……竟然真的发生了,那,庚帖有没有事?
不及她开口问,周怀淑轻声道:“庚帖在匣子里,匣子完好,应无损毁。刚刚是陆家过来报信,我想,这占卜吉凶是老祖宗的旧俗,现在天王殿失火,难道……是个凶兆?”
稚陵蹙着眉头说:“娘亲,说不准天王殿里还供了旁人的庚帖,未必就是我们的庚帖属凶。”
她顿了顿:“怎么失火了?不是已经换了夜明珠了……”
周怀淑摇摇头:“听说是有居士夜里来天王殿进香诵经,却一时不察,至于失火。”周怀淑拧了拧眉,叹息道:“……罢了,只要他们陆家不介意,我们家也没什么介意的。”
她又缓缓笑了笑,温柔宽慰稚陵说:“但愿成亲以后,都会好起来。”
陆家取了庚帖,夜明珠归还给稚陵时,却见夜明珠的一面的确烧得发黑,擦拭不去,叫人遗憾。
纳吉之礼虽有这么一遭波折,但两家彼此心照不宣,压下天王殿失火一事,知道的人不多,也捐了大相国寺一大笔香烛钱,叫他们不可外传,遮盖了这桩事情。
此礼也勉勉强强算是成了。
只等到七月初七拜堂那天再打开匣子,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烧了庚帖。
偏也是这日,宫里来了人——是吴有禄吴总管亲自过来宣旨。薛家一众听到有旨意前来,登时心跳如雷,生怕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他要做出什么来,怎知出人意料:
这是一封赐婚的圣旨。大意是说,薛卿劳苦功高,鞠躬尽瘁,今次嫁女,望能有美满姻缘,吉祥如意,既闻纳吉礼上是为吉兆,此前担心不复存在,今为二人赐婚云云。
薛俨和周怀淑莫不松了一口气,吊在嗓子眼的那颗心也微微下放了些,心里想着,这赐婚圣旨一出,金口玉言,不能朝令夕改,陛下八成也不会再打他们家姑娘的主意了。
想必是这几日仪礼周全,传进宫中,陛下自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所以想通。
稚陵拿到这赐婚圣旨,看着其上峻拔字迹,一笔一划,铁画银钩似的,入木三分,可以想象书写之人,落笔之际格外用力。
她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只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向来谨慎的爹爹都觉得这旨意除了略有忿忿外,没什么别的异常,她也只好不再多想。
之后的纳征礼、请期礼并无其他意外,稚陵望着陆家送来的聘礼,心想,大约那日噩梦,只是个噩梦罢。
这七月是个凶月,初五便下起了大雨,直到初七正日子,雨势瓢泼,分毫没有停的迹象。
穿着蓑衣的薛平安匆匆忙忙进来禀告:“夫人,太尉府的车马快过来了。”
雨声哗啦啦的,伴有雷鸣电闪,天色乌沉,尚是下午,却黑得跟入夜一样。因此这个时候,府中四下已挂上了彩灯,映着红绸,这般的黯淡中,仍显得喜庆。
窗外雨幕茫茫,稚陵坐在妆镜前,听到替她梳妆的全福妇人笑吟吟说:“姑娘这头发乌黑发亮的,像缎子一样。”她说着,又替稚陵簪了她的妆奁里一支玫瑰金簪。
稚陵心绪不宁,只轻轻嗯了一声,抬眼望着窗外,盼着雨快些停。
铜镜里,凤冠霞帔,璀璨夺目,眉心的红痣红得像血,与这身绛红罗衫相映,衬得她五官丽色惊人。
绣着鸾凤朝阳的红盖头四角缀挂着南海明珠,随着她脚步,珠光折射在墙上,微微地摇晃着。
旋即那光影消失不见。
又微弱地投在阶地上。
再缓缓移过了长长青砖路,过了门槛,最后映在了宝马香车的绛红内壁。
雨还是不可避免地打湿了华裙衣角,夏日潮湿气铺天盖地,香车四面绛纱飘摇,华盖羽饰,金勾银嵌,熏着名贵的熏香。那香气渐次在雨中蔓延开,分明这车中宽敞有余,可还是叫她透不过气。
稚陵只好悄悄掀开了红盖头,喘了口气。
黄昏时分,车舆辘辘行驶在长街上,料想今日,路上大约有许多看热闹的行人——她听着外头仍旧浩荡的雨声,礼乐声里,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声,习惯性捏了捏眉心。
雨打在车舆顶上,密密匝匝一片,像接连不断炸开的烟花。
稚陵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的红珊瑚珠串。
突然,车舆猛地停下,连带她发髻上钗环首饰一阵胡乱摇晃,叮铃铃碰得乱响。稚陵扶着车壁,周围蓦然静下来,只有雨声,没有了人声和礼乐声。
稚陵贴近窗口低声问阳春:“阳春,怎么回事?……是到了陆家了么?”
阳春的声音打着颤响起:“姑娘……到是到了,但——但周围全是……”
稚陵追问:“全是什么?”
“是禁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