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寂静中,急雨飘瓦,雨声浩荡,密密地织在一起,像他此时脑海里理不清的思绪。
也有虫鸣,还在不依不饶地此起彼伏着。
他犹豫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吴有禄忍不住低声提醒他:“陛下,太医已到了。”
几位匆匆忙忙赶来的老太医就候在楼下等着陛下宣召上来。
即墨浔抬眼看过去。
半晌,他淡淡道:“下去。”
吴有禄心头一跳,下意识想抬头看,生生忍下自己的心思,只心里清楚,恐怕……陛下今日决心要薛姑娘……
这大抵是上天注定的。哪有投怀送抱还坐怀不乱的呢?陛下可不是柳下惠。况且薛姑娘她……
吴有禄自顾自想着,端着醒酒汤,低着头,连忙后退,刚退两三级楼梯,却又听陛下一声“慢着”,险险停下脚步,没给摔下去。
他重又回了楼上,仍只垂眼低头,余光瞥见映着明亮雨窗曲膝而坐的陛下身影,薛姑娘枕在他膝头,似乎睡得很沉。
帝王磁沉嗓音掺杂一许淡淡的不甘,响起:“让太医过来罢。”
他的手指仍轻轻地停在她的脸颊上,动作轻柔,仿佛摩挲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目光微垂,漆黑的长眼睛映出她的静谧容颜,一刹那前世种种相伴,历历在目,叫他指尖不住地颤抖。
若是一场梦,只要他再小心一点,或许便不会像泡影一样碎掉。
他微怔的时候,有脚步声渐近。
太医们来诊脉时,他轻轻地起身,神思恍然,步向廊上,握住阑干。目极天南,江山无限,一切都渺远了。
“陛下,”太医犹豫回禀道,“薛姑娘是中了药……。”
他未回身,淡淡问:“怎样解?”
太医迟疑着,近前几步,低声说:“回陛下,有三种方法。其一……便是阴阳和合……其二,微臣可开一副药方,煎药服用;其三,可全身浸泡冷水。”
吴有禄倒疑惑了,便问他道:“那……太医怎还不命人煎药去呢?”
太医侧过头同他解释道:“吴总管不知,这法子虽能缓解,但去如抽丝,药效极慢。”
“这——”吴有禄顿时明白了,现在这情形,时间可耽搁不起,等雨一停,众人察觉到薛姑娘不对劲来,怎么好?因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小心看向了阑干前独立看雨的即墨浔。
他身影不动如山,任风雨袭身,纹丝不动,恍如一尊雕像。
一阵静默以后,连吴有禄都以为,陛下恐怕心中还是属意第一个法子的,如此,陛下便能得到他朝思暮想的人了,可谓天赐良机,虽有些见不得光,可有时候么,爱情也需要些跌宕起伏——
可他却听到陛下他淡淡吩咐:“去准备冷水吧。”
吴有禄呆了呆,万没想到陛下会选这个,他暗自纳闷,难道陛下不想要得到薛姑娘么?难道他……当真这样能忍得住?
若换成二十年前,陛下他最年少气盛的时候,他绝不会选这个方法。
但旁人没有置喙的余地,吴有禄自个儿心里纳闷归纳闷,还是依照吩咐,命人备好冷水。
他本准备让薛姑娘跟前两个丫鬟进来服侍她,陛下却又叫住他,命宫中侍女前去服侍,并冷声道:“此事,不准泄露半个字。”
这一点,在场的人自然心里门清儿,各自当起了聋子瞎子和哑巴。
冷水澡固然是个省时省力的好办法,然而,坏处也很明显,便是薛姑娘这个身子容易着凉。
当然,与另两个法子相比之下,着凉只能算一个很小的缺点。
稚陵醒过来的时候,被冷水冷得一个激灵,立即咳嗽了好几声,把宫娥给吓坏了,细声细气连声紧张地问:“薛姑娘,你没事罢?”
稚陵迟缓地看了看四周,布置精致典雅的陌生屋子,门窗紧闭,明明是大夏天,但冷得浸骨,她泡在冷水里,连打了三个冷战,牙关打颤问道:“……姐、姐姐,我怎么在这里?”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那宫娥忙说:“姑娘清醒过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她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稚陵的问题,只小心搀扶她起身,擦拭干净,立即替她裹上了新衣裳。
稚陵冷得发抖,灵台却被冻清明了些,缓慢穿上这新衣服的时候,目光一凝,渐渐就回想起她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想起她被即墨浔固在怀中,危险的气息与激烈心跳彼此交织……她自己身子滚烫,疑心不是喝酒的缘故,而是被下了什么药。
她顿时脑子一嗡,难道是即墨浔给她喝的酒里有什么东西?难道她现在已经——
可身上除了冷,别无其他感觉,她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揣着疑问,她试探着问:“姐姐,我自己的衣服呢?”
她心头惴惴,仰着黑眸迫切望着这宫娥,她倒没甚多想便笑说:“姑娘衣裳湿了,还未拿去浣洗。”
那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稚陵思索了半晌,抵不住身上冷意,又打了个喷嚏,——她终于想通,大抵什么也没发生,不然怎么会让她洗冷水澡呢!
可那时候,她被他紧固住腰身,分明敏锐嗅到了即墨浔身周的危险气息,那是出于本能的警觉,她那时都已没有抱什么挣脱的希望——不曾想,他还是……放过了她。
哪怕只是那头狼的一念之差,她也很庆幸,她能从狼口逃脱。
这时仔细一想,恐怕并不是他给她的酒里有问题,否则,他筹谋的事情,怎么会在最紧要关头突然放弃?
但无论怎样,即墨浔是越来越危险了。
稚陵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知是冷水泡久了还是什么,这清明没一会儿的脑子,又渐渐犯迷糊。
这会儿身子发烫,但不是先前那般似火焚身汗如雨下的滋味,稚陵凭借这样多年身体病弱的经验能断定,她现在是单纯的——发烧了。
宫娥们搀扶她到床上躺着歇息,稚陵提不起力气下床走动,所余无几的力气,只好用来努力睁眼,不让自己睡过去,免得人事不知,连发生什么也不清楚。
她模模糊糊中,看到有一道玄衣颀长的身影,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隔着莲粉色重重叠叠的帷帐,兼头晕眼花,她看得不清楚,只见他半坐在床沿,缓缓伸过手,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握得很紧。
他的手这会儿比她的要暖和许多,扣得太紧,却叫她不自在。她听到他轻声问:“稚陵。好些了么?”
稚陵总算后知后觉认出来他,猛地抽回手,别过头去,心里却又恼又气。为着刚刚晕过去前,他的失态和过分。
她也不说话,因觉得没话好说。
他便静静看着犹自僵在虚空的自己的手,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也将喉咙间那句险些要脱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他有多久没有听到她说过,祝他生辰快乐了。
上一次还是十六年前。那一年他揽着她坐在床沿,她抬起明亮的眸子,像随口一问又像饱含期盼,问他,最爱的人是谁。
行将起身离开之际,他沉默了好一阵,没头没尾地,轻声吐出两个字:“是你。”
脚步声缓缓消失在了门外。
稚陵分毫不解这话的含义,只思忖着,难道他也烧糊涂了……?
没一会儿,阳春的声音响起:“姑娘!!!”
她急急忙忙扑到了床前,把稚陵生生吓了一跳,费力地支起身子,阳春眼泪汪汪:“姑娘没事吧?”
姑娘的确出了点事,但……着凉发烧,却委实是家常便饭了,若换成别人,或许此事的前因后果还要存疑,但既然是姑娘,委实没什么可疑的。阳春和白药两人没有多想,只当是淋雨吹风,染了风寒。
稚陵垂着眼睛,躺着歇在这儿,歇到了宫宴结束,已是入夜,雨停了,这楼中确见得有月皎皎。
雨洗过的月亮,澄澈皎洁透过菱花窗照进来,她朦胧地觉得,自己好像浑身又轻松许多,没有发热的感觉了,仿佛白日里那昏昏沉沉都是做梦。
今日的劫难……大概已经度完了罢?稚陵直到回了家才暗自松了口气,不过爹爹娘亲已全然没法松口气,他们已决定明日开始,将一日相看一位适龄青年,改为一日相看三位。
娘亲坚定认为,她这般频繁地生病晕倒,一定就是上京城有“煞气”作祟,也一定是因为稚陵到现在定了亲却没有成亲,所以因果仍在,须得想想办法才行。
爹爹则更担心,陛下他看上了他宝贝女儿,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不要脸面的事情,为了断绝陛下他的念头,起初他想的低调的计策俨然没有什么成效,那么最有效的法子,还得是敬而远之。
愁云笼罩着丞相府一整夜。
但第二日,薛俨突然得知了一个惊天的好消息:本以为已死在益州的陆承望,他活着回来了。
接到了陆府的帖子时,薛家众人几乎全都不敢相信。
何止是薛家——陆家自己也根本没有想过,他们家这个失去消息半年多的儿子,还有生还希望,况且是在即将被京城特遣出的调查使盖棺定论之际,风风光光回了京。
座上帝王静静听着绯色朝服的陆承望,跪在堂中,一一呈述他半年来所遇。
他摔落山谷,顺水而下,失去记忆,一直被水冲到了摩云崖一带,幸被当地渔夫所救。
期间,他发现此处众多蛮人部族,彼此交战不休,且不知世外有大夏朝。
他被困当地,原只跟着渔夫一起出海打鱼,后来凭借学识,得到了酋长赏识,帮助他们生产农桑,修筑工事,后来记忆恢复,更劝说几位酋长修路离山。今次他带领数位蛮人酋长,前来朝贡觐见大夏的君主,以求修两地之好。
是大功一件。
“陆爱卿今次立此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淡淡嗓音响在堂间。
陆承望喜不自胜,只叩首道:“陛下,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一个恩典,为臣与未婚妻……赐婚。”
第80章
帝座之上的男人蓦地攥紧了搭扶在椅臂上的手指。
陆承望久未听到金殿之上元光帝的回应。
漆黑砖石上依稀倒映出了他自己的脸,凌乱的发丝垂落,一路风尘尚未尽除。
金殿灯火照得黄金革带上光色凌凌,在一片昏沉暗淡中显得夺目。
终于,元光帝换了个姿势,单手撑着额角,淡淡垂睫,注视下方所跪的陆承望,嗓音和缓道:“陆爱卿这门亲事不好,朕择一门更好的亲事怎样?”
陆承望闻言一愣,愣着抬头:“陛下,臣的亲事如何……不好?”
元光帝淡淡说:“不吉利。”
陆承望俊朗面容又一愣怔:“不吉利?”他全然不解元光帝话中含义,单从这两句来看,还当是陛下他晓得了关于稚陵身上一些玄之又玄的传言,当即便说:“陛下勿要听信坊间传言,都是无稽之谈!不足为据!”
他自从在益州遭逢意外,后来辗转到了摩云崖一带,从恢复记忆后的每时每刻,无不在思念着她,若非情势所迫,何以耽搁至此?他怕她等得太久了,所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求一个恩典,为他们的婚事再添一重荣耀,告诉她,他待她之心,天地可鉴。
可现在,这分明只是一桩顺水人情的事情,陛下为什么……不答应他?
陆承望抬着眼,遥望见元光帝身上玄服金龙逶迤凶相,他那撑着额角的手上,手指戴着嵌黑玉的银戒,微弱地泛出一星寒芒。如他的眼睛一样。
元光帝一动不动,只眉头轻拧,嗓音却沉了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陆爱卿若是另择佳人,朕定为你赐婚。”
只见元光帝起身向他走来,步伐不紧不慢,下了阶陛,玄地乌金履的倒影最终停在了他的侧面。
他还听到头顶传来了沉冷威严的嗓音:“陆爱卿,你好好考虑罢。”
陆承望听后,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元光帝已踏出殿门,回望不见他的身影了。他不知陛下为何不答应他,更不知为何要提起重新给他择亲事……难道这些时日,发生了他不知的事情么?
但,单凭“不吉利”三个字,如何就能叫他轻易放弃?若连这点儿担当也没有,谈何为大丈夫?
陆承望缓缓起身,心绪复杂,立在原处,垂眼盯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出神。
陛下身边那位吴大总管尚未离开,这会儿躬着身同他笑了笑,劝道:“陆将军,天涯何处无芳草,陆将军仪表非凡,前程似锦,令上京城中多少姑娘倾倒,何必……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
陆承望蓦地抬眼,心中愈发慌乱。
但赐婚毕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若实在没有——也的确不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