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绣好的栩栩如生的长龙、麒麟、凤凰……,海水江崖,山川湖海,在幽蓝的火中消失殆尽。成为了炭盆里的灰烬。
锦袍烧成了一堆锦绣灰。
臧夏失声哭道:“娘娘费了那么多心血,怎么好端端的要烧了……”
只有零星的碎片,和袅袅未息的烟霭。
以及隔着烟霭的稚陵,已自顾自站起,她垂眸,流着泪笑了笑,嗓音几乎哑得说不出话:“妺喜有听裂帛之好,从前不知,今日方晓,原来靡费有靡费的快感。”
她重重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苍白。
即墨浔不会爱她,——哪怕做再多的努力,亦没有用。
她朦胧地想着,却没有依臧夏的去床上歇息,反而坐在书案前,对着已多日不曾动笔的文书,这会儿却流畅写完,一气呵成。
晾干墨迹,她淡淡道:“明日,把这封文书送去涵元殿罢。”
第二日一早,臧夏便火急火燎地让厨娘做好了银耳百合羹,她带着稚陵写好的这封“请立书”,赶往涵元殿。
怎知这文书呈给了吴有禄吴总管,吴总管进去以后,却面色为难不已,说,陛下宣娘娘亲自过来一趟。
臧夏愣了愣,心里不由想到什么,连忙问:“吴公公,难道娘娘写得不好,陛下不喜欢?……”她急忙说,“娘娘是昨夜熬到三更天写的,若、若写得不好,陛下千万不要怪她呀……娘娘精神不济,所以,所以……”
她这厢还想给娘娘说好话,可吴有禄的脸色只是更为难,低声说:“陛下这两日本就因为娘娘……一直不高兴。”他有意提点臧夏两句,“刚刚尝出来,银耳百合羹不是娘娘亲手做的,……”
臧夏一愣,陛下连这也能尝出来。
可这又算得上什么大事么?
臧夏忽觉,恐怕别有缘故在,只是吴有禄却不敢说。
吴有禄心想,这事怪不到娘娘头上。只是陛下他自从那天收到了那样东西后,便始终……。
那个法相寺里养兔子的小沙弥,因着兔子惊了圣驾,险些害了裴妃娘娘腹中皇嗣,被判秋后处斩。眼看就要行刑,他却忽然求告,说他有一样东西,一定要给陛下看,——他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
吴有禄还在想着,谁知身边幽幽响起一道声音:“罢了,不用她来,朕亲自去承明殿。”
只见玄氅墨袍的青年踏出涵元殿,眉宇间隐抑着薄薄的怒气。
吴有禄连忙应声。
今日早间分明还看到隐隐日出,这会儿竟乌云密布,吴有禄格外吩咐人带上雨具。
想来要下大雨,甚至下雪了。
朔风寒峭,刮卷过来,冷得吴有禄一个哆嗦,慌慌张张搓着手跟上陛下。
如他所料,刚走到承明殿,天上飘起了细细雨丝,风刮雨斜,丝丝打在庭中残枯的花木上。
寝殿门紧闭着,即墨浔想也没想,用力推开,门咣当一响,光线前赴后继涌进来,只见她正在桌案前端坐,提笔作画。铺陈的山水长卷,还只是刚起笔的阶段,寥寥勾勒了山形,巨石,高瀑,渲染几笔苍翠的山色。
她被突然打开的殿门惊了惊,手里墨笔掉在画上,顷刻让这张山水画上多了一条无法补救的长痕。
即墨浔踏进门中,并紧闭殿门。光线又暗下来。随着他进来,室内温度仿佛骤降。
稚陵微微抬眸,眼前人玄衣黑氅,眉如墨画,容貌极其俊美,堪称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稚陵说:“陛下怎么来了?”她看到他,本应高兴——可一看到他时,便想到了她做的那个苦楚酸涩的长梦。她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估计连刻意弯起的笑容,也显得分外难看吧。
即墨浔淡淡扫了眼桌案上的画,道:“爱妃还有这等闲情逸致。”语气听不出什么不对。
随他走近,龙涎香极快弥漫开,笼罩住稚陵,她垂眼看着自己的画,小心收拾着画笔,心里想,总要找点东西做,打发时间。
即墨浔忽然揽住她的腰肢,这才回答她那个问题,磁沉嗓音含着笑意响起:“朕已阅过文书。答应你的,仍然作数。既然不想晋贤妃位,那还有什么心愿?”
稚陵却浑身僵硬,在他手臂桎梏里,下意识地挣开,脸色泛白,说:“别无所求。”
他见她竟挣开了他,脸色一沉,道:“别无所求?……稚陵,你要为自己做做打算。”
她却忽然笑了笑,抬起眸来,清淡无澜地望他,旋即垂着眼,也不看他,只是慢慢将画卷卷起。
她一边卷画,一边轻声说,“臣妾所求,只怕陛下做不到。”
她低着头,所以没看到即墨浔那漆黑眼底被表面笑意藏抑着的愠色。他幽幽说:“有什么事,朕做不到?”
她动作微顿,蛾眉轻蹙,状若玩笑般,轻声缓道:“只求陛下,日后若要遣散后宫,可准许妃嫔各自婚嫁,勿使红颜,对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哪知他突然一手按住了她的手背,叫她暂停下卷画。他冷眼扫过这画上风物,脸色愈发难看,拧着眉,沉声质问她:“教你画画的,是谁?”
为何笔触与钟宴如此相似!
稚陵支吾说:“家乡的邻居。”
他钳紧了她的手腕,高大的身子骤然迫近,逼得她抬起下巴,漆黑眸里酿出滔天的怒火,他再忍不住,勃然大怒道:“这个时候,你还想骗朕?你还想‘各自婚嫁’!?你准备嫁给谁?嫁给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武宁侯世子钟宴吗!”
他眼见着稚陵眸中从清淡无澜,变得吃惊诧异。
这些时日,辗转反侧,本以为她受人诬陷,可拿到她所写文书比对了字迹,结果令他不可置信。没想到她竟——
即墨浔从怀里抽出一条殷红的红绦来,高举在她眼前,那“封侯拜相”四字清隽秀丽,出自她手,毋庸置疑。他见她脸色又白了好几分,冷笑着问她:“你应该认得它吧?”
稚陵望着这条红似鲜血的红绦,静了静。
即墨浔眼里还有几分他自己也不知的期待,大约在期待她否定他,告诉他——她不认得。
可半晌后,她神色恢复成了一片淡漠寂静,像月光下渐渐落定的尘埃。“认得。”
他喉结一滚,眼神暗下来,哑沉嗓音冷冷重复:“认得?……”
他接着问:“他是你的意中人?”
稚陵点点头。
他呼吸骤急:“朕呢?”
她垂着眼睛,趁他手劲稍松,便不动声色抽回了手,淡声道:“陛下是君。与我,是君臣。”
他几乎不可置信,黑眸里波澜起伏,嗓音沙哑,说:“朕不信——你娘亲当年告诉朕,她说,你仰慕朕多年!”
她微微一怔,良久,轻轻一笑,似有几分苦楚轻嘲,“当年……为求活命,娘亲才那么说的罢。”
这条红绦被他攥紧,在手心里一个用力,顷刻化为齑粉。
稚陵这才缓缓抬起眼,看到他眼尾猩红,呼吸剧烈起伏,宛若即将发狂的恶兽,只是被强行压抑。
他盯着她许久,眼里复杂,哀伤,愠怒,酸楚,怨恨……百味杂陈。
他拂袖而去。
殿门外,天地之间飘起霏霏细雪,晶莹落满人身,沾上他的氅衣,乌发,眉睫。
他冷声吩咐吴有禄道:“朕去灵水关视察,今日就走——现在就走。”
吴有禄连忙去准备车驾。
在即墨浔冷冷离开后,稚陵撑着从小柜中取出那盏花灯来。
花灯四壁绘着她离此千里迢迢的故乡,如今,她再没有机会回到故土,甚至以后死去,也只能葬进妃陵,千秋万载永世孤独。她恍觉酸楚遗憾,臧夏在旁边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
她抱着灯,坐了一整日。坐到了天黑,终于点亮了灯。
她轻声跟臧夏说:“若我死了,把我火化,骨灰撒进扬江,和我娘亲团聚。”
臧夏惊惶不已:“娘娘说什么胡话呢,呸呸呸,多不吉利!”
稚陵笑了笑,轻轻搁下了灯,说:“那你当我没有说。”话音未落,腹中骤然剧痛,她依稀听到臧夏叫着,娘娘要生了……
娘娘生产乃是大事,信使轻骑快马奔出了上京城,星夜赶往灵水关,去给陛下报信。
今冬第一场雪来得不早不晚。若在平日,司天监一定要说,此乃皇嗣降生的瑞雪吉兆。
灵水关大营里,即墨浔刚和钟宴说了两句话,就闻信使快马追来。
信使跪地,喜上眉梢:“陛下,裴妃娘娘生产,请陛下速回宫中——”
即墨浔一听,脸上阴翳沉冷的神情霎时间消融,嘴角止也止不住地扬起,直道:“朕立刻启程。”
他顾不得其他,弃车改马,快马连夜赶回上京城。
一路大雪纷飞,鹅毛大的雪片被刺骨如刀的朔风裹挟着,扑面而来,前路迷离,因是夜里,取的近道,路更险,更为颠簸。
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去。
一重一重的山被甩在身后,雪色渐次厚重,天色仍旧晦暗。
从灵水关到上京城,哪怕是最快的马,也要一昼夜,但他所乘钟宴的坐骑乃是千里马,因此,只用一日,须臾赶回京中。
他满身风尘回到禁宫,已有太监来报说:“恭喜陛下,是小皇子!”
他迫不及待赶到承明殿,三两步上了台阶,宫人们纷纷道贺,他喜不自胜,正要推门,忽然,门中传来凄厉哭声:“娘娘!……”
雪花骤急,碎珠般打在脸上,沾满他眉睫。他推开门,里头已是一片哭声。
床帏之间躺着的女子,容颜苍白,阖着双眼,像沉睡在古画上的、一枝纤瘦的白梨花。
第47章
元光三年十月二十三,是日大雪,天地一白。
玄衣墨氅的青年一步一步踏进来,一片凄厉哭声里,新出生的婴儿啼哭格外嘹亮。他却异常平静,眼也不眨,向她走过来。
殿里烧着炭盆,十分暖和,他满身的风雪,在这样的温度里渐次融化,融成一粒粒晶莹水珠,盈满了眉睫,长发,氅衣,靴面,再一颗颗滚落。
眉睫上沾的雪粒,恍若泪珠,凝在睫羽间。
他冷沉声线响起,压过嘈杂哭声:“不准哭,都给朕闭嘴。”
哭声渐止,跪在最前头的臧夏和泓绿两人,连忙给他让出路来。尽管如此,孩子的哭声却不会因此停下。
刚出生不到一刻时间的小孩子,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用力啼哭。
即墨浔的神情寂静,缓缓坐在床沿,拉起了她的手。
是温热的。
她的鬓发凌乱,丝丝缕缕沾满雪白的脸。他抬起手拂去。
他握住她的手,这时候倒笑了一笑,轻声欢喜地唤她:“稚陵,稚陵,你看看我们的孩子。我们有孩子了。”
尽管她静静的,没有因他的话而睁眼。
他自顾自地唤她的名字,眉渐渐蹙起来,不可置信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脖颈,纤长的颈项,他从前无数次吻过的地方,没有一点搏动。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盖住了他身上熏的龙涎香。他的眼角余光似乎扫到了满床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