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门,见是宁晏礼,青鸾倒不意外。
虽然这几日各自回客房后,宁晏礼都悄无声息,从未来找过她,但今日听那三角眼说完,她也有意与他商量一下去夷城的事。
毕竟北魏欲舍弃云都,转攻夷城,这很不寻常。
可让青鸾诧异的是,宁晏礼不是空手来的,他竟端着托案,案上一只铜香炉,还有整齐排好的香具。
青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托案,面露不解。
“这是霍长玉调的安神香。”宁晏礼道:“你近日夜里似乎都睡不安稳。”
青鸾一愣,下意识就想他为何会知自己夜里睡不安稳?
宁晏礼似看出她的疑问,勾了勾唇:“我是见你白日在马车上时常瞌睡。”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倒像是她想多了。青鸾脸颊微微发热,退了一步,将房门的位置空出,让宁晏礼进来。
“可派人打听过那伙计所言是否属实了?”青鸾坐下,取过一只空盏,也给宁晏礼倒上茶水。
宁晏礼将香炉香具摆在案上:“昨日大将军便已从军中传信出来,这消息大约是真的。”
青鸾沉吟片刻:“云都之于梁魏两国,皆为战略要地,若这消息为真,恐怕北魏取夷城之心是假,救被困在城中的谢辞才是真。”
对于君主而言,有时一个堪用的谋士,恐怕比十座城池都来得珍贵,这亦是宁晏礼必除谢辞的原因。
不过令青鸾奇怪的是,最近她总觉得,宁晏礼开始对此事并不大上心了。
果然,宁晏礼只道了一句“我已命屠苏鹤觞加紧搜查”,便专心侍弄香炉。
不一会儿,一缕青烟就自炉中袅袅升起。
青鸾飞翘的双目盯在香炉上,眉头不觉轻轻蹙起。
宁晏礼见她神色防备,问道:“怎么了?”
待辨明这香确是宁晏礼平时安神用的沉香,青鸾方道:“没什么。”
她在外素来习惯警惕,尤其是熏香一类,太易被人动了手脚,稍有大意,轻则麻痹昏迷,重则当即毒发,实在不得不防。
言罢,青鸾抬眼看向宁晏礼,沉香如雾,在二人视线间缓缓散开,之后是那张神仪明秀的面容。
青鸾心脏像是被什么猛撞了一下。
此人实在生了长好看的脸,狠戾时近妖,沉静时又似谪仙,便如眼前,仿佛瑶林玉树,自是让人仰止于云端。
“从前在府中,你就对这香很是受用。”宁晏礼似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那缥缈的青烟。
青鸾蓦地想起,自己之前在宁晏礼殿中到夜里熬不住睡着,就是因他燃了很重的香。
“你把香炉置于我房里,自己用什么?”她记得宁晏礼不用这香,似乎无法入睡。
“无妨。”宁晏礼拿起案上的茶盏,端端轻呷一口,薄唇微微湿润了些,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鲜明。
他弯唇一笑:“我如今纵有这香也睡不稳,还是给你,当是物尽其用。”
青鸾见那骨节分明的长指捏着白瓷茶盏,少顷,才发现到宁晏礼竟是错拿了她刚刚用过的那只。
意识到这一点,再看他缓慢啜饮的唇,轻轻印在那瓷沿上,青鸾脑海蓦地跳出二人曾经唇息相接的触感,或是激烈热切,或是轻柔缠绵,还有一次是自己带着醉意……
她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燥热。
而那燥热伴随于心底的乱,不断蔓上头顶,不知为何,再看宁晏礼,青鸾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第121章 第121章
青鸾蓦地站起了身,唇瓣翕动,很想开口说点什么,来打破眼前的尴尬。
虽然她知道,此刻尴尬的人,好像只有自己。
她觉得有必要提醒宁晏礼用错了盏,但又怕因此陷入更深的尴尬。可若不提醒他,她又莫名心虚,反倒好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
她越这么想,内心就愈加不能平静,尽管她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
宁晏礼抬眸看向她,瓷盏上沿仍贴在唇上,又四平八稳地呷了一口,才撂下那不知究竟有什么好品的茶。
“怎么了?”他问。
“我是想说……我们……”青鸾脑海中不断闪过不该闪过的画面,心跳也越来越快,顺口扯过一个话茬:“我们……应该在北魏之前找到谢辞……”
宁晏礼望着她,那双如曜石般瑰丽的眸子里,一片毫无杂念的清明,连平素的城府与心机都遁无踪迹。
“你方才已说过此事。”他出言提醒道,像是不解她为何又说了一遍。
青鸾顿了顿,嗓音干哑道:“有,有吗?”
她突然感觉自己被此时的宁晏礼反衬得像个禽兽。
“抓到谢辞后,你打算如何?”宁晏礼突然问。
“什么如何?”青鸾不知他没头没脑问出这句的意思,只觉嗓子干得厉害,便拿起原本为他倒的那盏,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一盏清茶下肚,青鸾五脏六腑都变得清亮许多,“咚”地将瓷盏撂回案上:“抓到谢辞之后,当然要尽快赶回上京。”
临行前与霍长玉说好六七日的行程,眼下谢辞的影还没见,就已经是第七日了,霍远山在军中若是得知此事,还不急得跳脚?
“回去上京之后呢?”宁晏礼看着她粉润的双颊,以及明显比平日还要赫亮的双眼,慢条斯理地抬手,理了理衣袖。
青鸾看见他左手紧缠的纱布,随着他的动作,不时露出掌心洇出的血迹,鲜红灼目。
她吞了吞嗓子,有些不解:“回去之后怎么了?”
血液的刺激,会在很多极端情况下,勾起人心底压抑的劣性。
尤其是久于刀尖行走之人。
取人性命尚不手软,心性也自然要比常人冷硬,便也更容易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滋生出恶。
宁晏礼提起茶壶给她和自己各斟满一盏,淡声回道:“可我却不想回去。”
青鸾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手上收回,拿过茶盏:“为何?”
因为回去后,你定要想方设法地躲我。
宁晏礼没有看她,径自举盏呷了一口,只道:“因为尚有一事未成。”
青鸾本想问他那是何事,但见他唇瓣啜入细流,喉咙不断随之轻轻滚动,突然就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明明只是客栈供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茶,竟叫他生生喝出御贡名茶的感觉,莫名叫人看得眼馋。
青鸾也举起茶盏,看了看盏间清亮亮的茶水,不由得仿着宁晏礼的模样,啜饮起来。
两人唇瓣同时印在盏沿上,青鸾掀起眼皮偷偷觑他。
这茶本来寡淡得很,但却叫她想起梨花醉于唇舌交缠的香甜。
宁晏礼撂盏,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青鸾见他端正坐在对案,明明是私下里,又已奔波了整日,玉冠乌发却仍一丝不苟,墨袍整肃,连领口最顶端的衣扣都系得严严实实,突然心生烦躁。
她不觉捏紧了瓷盏,心里倏而跳出一个念头。
若此人不是宁晏礼,若自己没有顾忌,此刻她便该揪起他的领口,再自私一些,干脆做些想做的事,把来日交给来日去说。
倘若以后自己还是决定离开,今日全当再多亏欠他一份算了。
这世上恶人坏人甚多,总归不差她这一个。
某种浓烈的情愫牵动下,青鸾当真在一念之间权衡起来。但几乎就在瞬间,她便被自己脑袋里这一疯狂的想法给吓到了。
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青鸾愣了愣,蓦地用指尖狠掐了自己一把。
痛意从手臂的皮肉传来,思绪和意识与方才并无变化,甚至比平时还要清醒,但感官和情绪确是被真真切切地放大了。
青鸾只觉自己掐自己这一下,竟像是被刀割过似的,心底也莫名生出恼火。
她意识到自己与平日似有不同,随即捂住心口,竭力压抑住情绪,对宁晏礼道:“我好像有点不大对……”
“如何不对?”宁晏礼平静地看着她。
青鸾思忖片刻,蹙眉看了一眼香炉,又看向他:“你在香里动了手脚?”
有经验的酷吏审问重犯细作,常用一种特制的香料,使人情绪波动,内心动摇,以此便于刑审,宁晏礼对此应该并不陌生。
于是,未待他开口,青鸾便已提起茶壶,朝香炉浇了上去。
嗞地一声轻响,青烟挣扎一瞬,便被茶水覆灭。
青鸾刚要掀开香炉,手却被宁晏礼登时握住。
他道:“这安神香甚是珍贵,此举未免过于暴殄天物了。”
青鸾心绪本就不平,得知宁晏礼以此算计自己,便愈发恼火,冷冷瞪向他:“宁大人当真从来不让我失望。”
青鸾不知自己此时脸颊微红,一双撩人的媚眼瞪人也似娇嗔般,暗含秋波。
宁晏礼嗓子动了动,只觉掌心有些发热,但仍竭力压制着心底的躁动,平声问道:“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的心?”
“人能自欺,亦能欺人。”青鸾道:“二者,我都不信。”
说着,她就将宁晏礼的手拨开,径自掀开铜炉。
香被茶水沾湿大半,青鸾用指尖掐下一小截未湿的部分,摊到宁晏礼面前,冷声讽刺道:“宁大人今晚是打算开堂审我?”
宁晏礼却勾起唇角,黑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所以你心底究竟藏了什么,这么怕我审出来?”
青鸾一怔。
“即便这香是你所言之物,也无法做到无中生有,让你心中无端生出杂念,不是吗?”宁晏礼从她掌心拈起那那截香料,长指微微发力,便将那香在她面前碾成了粉,尽数落回她手中。
青鸾看着掌心散落的香粉,不禁愣住。
纯然细腻,确未参杂其他。
宁晏礼轻笑一声,似是自嘲:“此情此景,我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恼你对我偏见太重。”
“我……”青鸾唇瓣翕动,说不出话来。
“怎么?还要否认?”宁晏礼一把抓住她的手,隔着桌案将她拉近:“是要否认你对我仍不肯放下偏见,还是要否认你心底本就是在意我的?”
青鸾心头一跳。
二人贴得甚近,她能感受到宁晏礼微微躁乱的呼吸,下意识就垂下眼睫,让视线从那细挺的鼻骨,滑向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