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有想过,万一出了差池呢?
为了攻打突厥,真的值得么?
这样雄心抱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未来真的能放弃攻打西域么?
“怎么?你觉得我太过冷酷?”萧临冷笑。
云夭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冷酷,也不算。突厥兵强马壮,多年侵犯我大邺,每每破城,便是屠城血洗。我生活在榆林这么多年,怎会感受不到大邺百姓对突厥的憎恨。”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而吐谷浑与高昌,这次没有出兵,未来也一样会联合突厥出兵大邺,那时没有十五万将士守在玉门关与敦煌,只怕死伤更是惨重。”
“嗯,此次吐谷浑与高昌兵败,损失不小,几年内,至少在征讨突厥之时,将无法再联合其对我大邺发兵。”
“只是……”云夭看向他,眼中带着愈发复杂的情绪,“你没有想过,刀剑无眼,身为皇帝的你,万一在这次战场上出了差池,又该如何吗?”
萧临顿住,没再说话。
他的差池,他似乎确实从未想过,好似从有记忆起,便没想过。
藤条抽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说实话,并不好受。
似乎在母妃的眼中,他并不需要在乎自己的安危与感受,他只是承担着他人情绪的一个载体。
时间长了,他在自己眼中也是这般,所以每一场战役,他都冲在最前方,并非是不惧死亡,而是,他好像习惯了被抽打。
他曾经是承担母亲痛苦的载体。后来是承担将士们恐惧的载体。
那云夭呢?
好像……什么都不是。在她面前,他只是单纯的他。
时间慢慢过去,云夭讲着自己对太后的担忧,回过神时发觉他早已有些神志不清,双眼充血,无法每一句话都回答,也无法每句话都听进去。
额头上淋漓的汗液将他鬓间发丝浸湿,整个人似乎在无法自控地颤抖。
云夭吓得变了脸色,立刻起身,却被他忽然抬手抓住手腕,又拉下坐了回去。
他手力气很大,却不自知,抓得云夭手腕吃痛。
“你去哪里?”萧临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云夭微微蹙眉,忍着手腕的酸疼,温声道:“我叫巫医进来,顺便去打盆热水,给你擦擦身子,你出了许多汗。”
萧临却依旧没将她放开,只是摇摇头,说话已经有些牙齿哆嗦,口齿不清起来,“夭夭,别走!”
“五郎……”云夭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愣在原地。
“夭夭,抱抱我。”
云夭带着不可置信,还是心软成一滩水,“你先放开我,我不走,你抓痛我了。”
“夭夭,别走。”
“五郎,你先放开我。”她语音太过温柔,萧临听清后才后知后觉松开桎梏她纤细的手腕。
云夭坐上了床榻,调整了下坐姿,将他的头抬起,如抱孩子那般,将他上半身紧紧抱在怀中。
他止不住地发颤,将头埋在她身前,双手搂住她的腰,丝毫不愿放开。
萧临声音太小,细若蚊音,哆哆嗦嗦,却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夭夭,我好疼……”
“母妃……藤条抽在身上好疼……别打五郎了。”
第47章 是他喜欢的人
“夭夭,好疼。”
又是一声微弱带着磁性的声音入耳,云夭才从震惊中抽回神志,将他抱得更紧,另一只手在他背脊上轻轻抚摸拍打着。
原来,萧临会痛。
原来,他与她这类正常人一样,也会痛。
她心绪被他几句话拉入了从前的梦境之中,那个浑身是藤条鞭痕的五郎,拖着德妃尸体行在宫道上的男孩,还有羽林军百人搏击下取胜的萧临。
永远都是面无表情,行事犀利的他,原来竟是那么痛。
“五郎,我在。”
……
萧临彻底恢复神志时,发觉自己还被云夭抱在怀里,头埋在她身前,竟如此柔软,又不想离去。心底升起了隐隐的可耻,留恋许久后才放开她坐起身。
云夭已经疲惫得靠着身后的立柱睡了过去,呼吸平稳,并未发现已经醒来的萧临。
他想到今日自己竟没能忍受住疼痛,失了智,实在懊恼。可想到她的温柔的怀抱与安慰,又忽然暗自庆幸起这箭毒。
见她蹙眉,似乎立柱太硬,导致睡得并不安稳。他即刻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将她放倒,让她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她眉心逐渐展开后,他才终于安心。
真是傻姑娘。
明明安稳地躲在大兴宫便好,即便太后发动政变夺权,他也照样会派人顾好她安危。
可她偏偏要跟着来这苦寒之地,明明已远离来战场,却还要想方设法带着援军又回来救他。
夜深人静,帐外寒风萧瑟。
他伸手将毛皮被褥盖在她身上,掖了掖,不让一丝冷气流入。
所以,对他来说,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对她来说,他又是什么身份?只是君主而已么?
萧临彻夜都盯着她柔和的脸,思索着这个问题,可想了一整夜,也没能想明白。
……
一周的解毒,疼痛似乎一日比一日猛烈,云夭每一次都留在他身边安抚着。虽然他尽可能保持神志,可到了最后,似乎都被疼痛所掩盖。
好在云夭寸步不离地相陪。
七日的痛苦熬了过去,他的脚伤也养得好了不少,除了断裂的两根趾骨需要百日愈合,可从外表看起来,已没了最初那般可怖。
经历过最后一日的解毒,他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早已天亮,帐外传来隐隐约约柔软的声音,让他一暖,自己缓缓起身,拄着拐杖,掀开帘子出了牙帐,草原新鲜的味道涌入,让人格外精神。
不远处,云夭与巫医在有的没的闲聊,晨光正洒落在她们身上,格外平静温和。
云夭一边帮忙挑拣着草药,一边问起,“巫医家中只见过古娜,她父亲呢?怎从未见过。”
巫医手一顿,看着云夭摇摇头,叹息道:“这些年战乱,不说咱们突厥与大邺之间关系愈发紧张,便是大大小小各个部落也争斗不断,她爹被拉去打仗后,便再也没能回来过。”
云夭手中的动作停住,愣愣看着她,道:“抱歉。”
巫医摇摇头道无碍。
云夭道:“两国如此不太平,你们竟还选择救了我们。”
“平民百姓都是被战争所祸及的无辜之人,哪儿能怪你们。”
听到此话,云夭有些羞愧起来,低下头没有说话。
“况且,没有大邺,突厥内部也不少动乱。之前的叶护可汗达达死了之后,他的弟弟吉勒坐上了叶护可汗的位置,巴尔塔大可汗不信任吉勒,压制得他很厉害。于是这些年,支持不同势力的部落都在内斗,到哪儿都不太平。”
“不过现在我们这部落远离突厥中心地区,好了很多,如今我只望着能与古娜安然生活。有时平淡的生活,恰巧是这个时候最为奢侈的。”
两人的交谈自然都传入了萧临耳中,他看着远处的云夭,看不清她的神色,自己心底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觉。
在他看来,底层平民的性命,与大邺江山相比起来,不过蝼蚁一般。世间万物,肉弱强食,一向如此。
古娜端着马奶路过,看见萧临一动不动的眼神,捂着嘴“噗嗤”一声轻笑。
萧临蹙眉低头,面色冷淡,古娜却无一丝惧怕,只是笑了笑:“五郎哥哥看起来很喜欢小桃姐姐啊。”
他冷峻的脸似乎裂开一道缝隙,碎裂一地,不服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莫要胡说!”
古娜却不解道:“你们不是夫妻吗?我看你与小桃姐姐的相处,感情比我阿爹阿娘还要好。”
萧临摸了摸鼻子,生出一丝怪异之感,于是找了个小凳子坐下,终于与古娜平视。
他撇过脸,而后又支支吾吾道:“怎么这么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古娜将手中马奶递给他,才道:“虽然你们整日吵吵闹闹,可其实只要看一个人的眼神便能看得出来,这些都是阿娘曾跟我说过的。所以这些时日,我发现你盯着小桃姐姐的眼神,便知晓。”
他抿唇,觉得这小姑娘的话有些不可信,“就这?就单凭眼神?”
古娜点点头,又继续道:“那我问你,你每日看到小桃姐姐时,心里是不是会特别开心?小桃姐姐不在,你是不是会特别想她,离开一刻钟都不行?小桃姐姐若是遇到危险,你是不是会害怕,就算豁出自己性命也要救她?在翻越祁连山时,哪怕自己忍着所有疼,也不想小桃姐姐受任何伤?”
萧临说不出话,没有回答,却细细品味着这些问题。
古娜继续笑道:“若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五郎哥哥,你沦陷在爱情的河流里了。虽然无论中原也好,突厥也罢,皆是盲婚哑嫁,大部分夫妻开始都没什么感情,可许多人的爱情都是慢慢培养出来的。”
“不过我们突厥要比你们中原更开放,不整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男女之间要是看对眼了,便直接钻牙帐,这可是常有的。”
萧临回过神,看着古娜,不解道:“小姑娘你多大了?”
古娜耸耸肩,“我十三了,再过几年,也要嫁人了,自然知晓许多。”
她说完后便直接离开,跑着去寻了巫医与云夭说话,几人银铃般的笑声清脆荡漾而来。
萧临再次将视线落回云夭笑靥如花的脸上。
所以,对他来说,她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漂亮又忠心的女奴。
还是……他上了心,他喜欢的女人?
喜欢究竟是什么感觉?难道真的就是古娜所说的那样?
他开始慢慢回忆着,与云夭开始的一切。
最初见到云夭时,他并没注意到她的美色,不过是一个心机深沉又狡猾的女奴。勾引了太子,又勾引了唐武,还试图勾引自己。
后来她一个劲儿在自己面前作死,偷走了他的玉佩以此威胁牟利。
他真正发现她的美,似乎是在她为他舔舐手心的伤口之时。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舔舐他伤口的人。
他受过无数的伤,从小到大,疼痛成了生活中的日常,无人在意他的疼痛,也无人认为他会疼痛。
也只有她,认真地将他破烂不堪的伤口舔舐干净,认真地清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