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她实在不希望他在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真的不该如此。
若可以,她希望他能对这些无辜的平民生出怜悯之心。
萧临没回话,她便也沉默着。
巫医的女儿古娜正在此时入帐,将云夭叫了出去。待云夭出去没过一盏茶时间,又带着古娜回了牙帐。
她掀开牙帐的门帘,看着坐在床上的萧临,笑靥如花用突厥语温柔问道:“五郎,晚膳吃烤羊肉可好?”
五郎……
萧临一怔,手一抖,果子直接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看着不远处的眉眼弯弯,笑语嫣然的云夭,心底深处的声音似乎变得极为滚烫起来,过了许久,见云夭开始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他才终于将那声音吐出,“好。”
……
萧临如今腿脚不便下床,云夭跟着这家人在帐外用过晚膳后,才将剩下的烤羊切片,摆成好看的模样,又配上些许蔬菜,还准备了马奶。
古娜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吃法,手里的大羊腿愣愣放下,一时间感叹起中原人的娇气。
云夭将吃食送入牙帐后,看着萧临慢条斯,优雅地小口吃下。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很好。
这家人以为他们是夫妻,自然不再安排另外的住处,让两人睡同一间牙帐。
夜幕下的原野极为安静,只偶尔听到几只羊叫,牙帐中蜡烛被吹熄。
原本在山中日日和萧临抱在一起睡觉的云夭,此刻忽然别扭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抓抓头走开,自己用衣裳弄了一个枕头,坐到披了毛皮的地上直接躺下,盖上一件披风,道:“陛下睡床上好好歇息,我便不打扰陛下了。”
萧临顿时脸黑下来,今天在外人面前还如此娇气地叫他五郎,结果转眼间又生疏地叫他陛下,还自己睡去地上。
他不打一气道:“你这样,是想让人发现我身份,再把我害死么?”
“你说什么胡话?”云夭坐起身,却有些心虚。
“虽说突厥人听不懂中原官话,但你这般喊我,万一有人听懂了呢?”
“哦。”云夭掰着手指,无辜的眼神看着他,“那……那我喊你什么?萧临?”
萧临感觉自己心窝的气快炸开了,压着嗓子道:“你是不是傻?你下午怎么喊我的?如今我是你丈夫,要演戏便好好演,哪儿有人叫自己丈夫喊全名的,还带着萧姓。我看你就是想害死我,把大邺江山占为己有!”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
萧临见她还不喊自己,而他又万般怀念,便一脸无谓,高冷道:“好了,叫声五郎来听听。你不想的话,叫声夫君也行。”
叫夫君,好像更好。
“……五郎。”云夭认输了,她实在吵不过这个臭男人,她好困,想睡觉。
他满意地点点头,虽然还是可惜她不叫自己夫君,可叫乳名也不错,窃喜忽而涌上心头。只是看着她还干愣愣坐在地上,他立刻往床里挪动了位置,又拍拍床榻。
“既然不能被人家发现身份,自然要随时警惕!哪儿有夫妻分开睡的,还睡地上。快上来!”
“……”云夭抿唇,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入了套。
萧临看她不动弹,立刻劝道:“又不是没抱着睡过,快上来,这个关键时刻反而装起矜持了?”
“之前不是为了取暖么?”云夭嘟囔着,却还是起身磨磨蹭蹭挪上了床。虽然不愿,可他说得也并非全无道。
萧临见她合衣躺下,终于靠到软绵绵的小猫,总算心满意足,又往里挤了挤,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他身体一向很热,在这种凉爽的季节很适合做暖炉,他们手臂紧贴着,云夭本紧绷着神经,没一会儿便放松下来,在他身旁再度沉睡过去。
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他整个人也跟随着放松下来。帐内昏暗,却能借着帐外火把透入的光亮看到她的脸,黄光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晃荡闪烁。
片刻后,他开始有些许迷茫,云夭对于他来说,究竟是什么人?
原本一切都极为温馨,直到萧临半夜头疼欲裂,再也难以入睡,冷汗直流,他用手敲敲脑袋,又摁着太阳穴,却怎样也无法缓解。
想下床出去吹着冷风走走,可看云夭睡得如此舒适,小猫一般,还咕噜两声,他放缓心跳,勾起唇角静静看着,不忍心将她吵醒,只能强忍着头痛一直到了天亮。
云夭昨夜睡得极好,醒来时她伸了一个懒腰后,才意识到萧临早已不在身旁,空荡的床榻有些冰冷。
起身时,萧临也正好回到牙帐,只是手上还拄着一根类似于拐杖的东西。
见到她睡醒后,便将那拐杖随意扔到一旁,正步走回。
云夭心中一紧,立刻穿鞋上前将他扶回床上,懊恼道:“你怎么能下床?巫医说你的腿脚需要静养,你是不想以后好好走路了?”
待他坐上床后,云夭立刻将他鞋履褪下,拨开白袜,细细检查着脚底的伤口,而后又剜了他一眼,出去将巫医重新喊进来,嘴边嚷嚷着或许需要去哪儿搞张轮椅来。
萧临看着她着急的模样淡淡笑笑,“我一大男人,坐轮椅多难看!你要给我搞来,看我不砸了!”
巫医看着两人争执的模样好笑地摇摇头,“你丈夫的脚伤不严重,已是快好了,身上的外伤也愈合的快,就是这箭毒让人担忧。”
说着她又看向萧临,问道:“你最近可有什么异常的症状?”
萧临原本想说没有,可看着认真研究他伤势的云夭,还是答道:“有时会头痛,不过问题不大,莫要忧心。”
他说这话时看着云夭,本是想要安慰一番,没想到云夭忽然如临大敌,倏然间瞪大了眼睛。
她自然想到曾经梦中的场景,虽然一闪而过,可是她却是记住了那般画面,是前世桃栖宫的他。这么说,很有可能便是那箭毒留下的后遗症。
巫医抿唇沉思,继续问道:“除了头痛之症,还有何?”
萧临道:“有时右臂无法动弹,有麻痹之感。”
巫医点头道:“若这箭来自于突厥,那我怕是知晓是何毒,在突厥境内的一种草药,我们有时会用作治疗,在外伤时用于麻痹,若是用药过量,便会伴有头痛。”
云夭不假思索道:“可有何办法将毒素排尽?若是毒素排尽后,还会有何后遗症吗?”
巫医犹豫一会儿,道:“有时有,万物皆有相克,需服用另一种生长在突厥地区的草药。只不过这解毒之法,常人皆是难以忍受,我建议还是采取保守治疗,减缓病症发作。”
云夭沉默起来,正要答应时,萧临直接道:“直接治,越快越好。”
“可是五郎……”她本想让他再考虑一番,可见他不可置疑的神情,再加之他们确实需要快些养好伤回大兴城,便只能点头应下。
待巫医离开牙帐去准备解毒之物时,云夭还是有些担忧,眉间黑气挥之不去。
萧临则笑道:“区区毒草,何需忧虑?倒是我们不可在此地久待,如今无法与竹青他们取得联系。一来,不知敦煌战役如何。二来,国若多日无君,必起动荡。既然是突厥的毒草,定然也比中原郎中要治得好。”
“说的是,你好像从来不知疼痛为何。”云夭低声嘟囔起来。
萧临看着她没有说话。
巫医不一会儿便抬了一碗绿色药水回到牙帐,古娜也跟随而入,手中还带着中原用的针灸。
云夭在巫医的示意下帮助萧临脱去上衣,露出结实的肩膀与胸膛,肌线明显,却并不过于粗壮。即便弯腰坐着,精瘦的小腹也无一丝赘肉。虽伤痕累累,却可看出照顾之人的精心,清得干净,愈合得也快,基本都已结痂。
萧临接过那碗药水,在云夭担忧的神情中服下。他将空碗放回,看向她有些不安并正在搅动的小手,道:“你出去等我。”
云夭摇摇头,巫医见状也不赞同,“接下来我会给你施针,过那之后,一盏茶内,药物便会开始发作,需要有人一直照看着。”
这么一说,萧临便不再提起让她离开的想法。
他躺倒在榻上,巫医用烛火与酒为银针消过毒后,寻到他头部和右手臂的穴位扎下,一会儿后,便又全部拔出。
巫医收好器具,道这样的疗程需持续一周,若是中途撑不下去,与她说,便可放弃。
这话听得云夭胆战心惊,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痛苦,能被她说得如此夸张。
待巫医离开后,萧临朝着云夭咧嘴一笑,“放心吧,那巫医不过夸大其词,再痛,能有多痛?”
最痛的他皆经历过,怎会败在这区区毒草之上。
过了一盏茶,云夭见萧临一如既往,说话行事逻辑正常,她在他眼前用手指晃了晃,问道:“这是几?”
萧临翻了个白眼,“三!你莫不是将我当痴儿了。”
“不痴便好。”云夭没有再与他争,慢慢放下心。
只是逐渐的,她发现萧临额头开始冷汗直流。
云夭低下头,问道:“五郎,疼吗?”
萧临半眯着眼,朝她摇摇头,“瞧你就这点出息,又不是疼在你身上,竟这么着急。”
云夭呆呆的,咬唇直起身子。
萧临视线一直未离开她的脸,这次嗓音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道:“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她一怔,想到他背着她在祁连山上也是如此,或许是他为了保持智。
沉吟一番后,她问道:“赵思有可曾与你有过联系?”
萧临摇摇头,心底憋闷,蹙眉不满道:“让你说话,你提那厮作甚?”
“不是你说的,说什么都好的么?”云夭抿唇反驳,可她想说的是正事,“我在走前拜托赵思有留意太后贺氏与薛樊两人的动向。”
“留意他们作甚?”萧临呼吸有些沉重起来。
云夭思索着该如何开口,道:“在离开大兴城前,我发觉太后与那薛樊有一腿,曾经她又想方设法,想让薛樊做上尚书右仆射的位子。此次出巡,宫中无主,我心中有些担忧,便让江雪儿暗中监视太后,若有任何可疑之举便告知赵思有。”
萧临思索着,道:“嗯,贺氏一向蠢蠢欲动,太后母族也是关陇贵族出身。如今看着朝廷暗中有意无意铲除这股势力,为了自身利益,确实是有极大可能,直接寻机会造反。”
“不过,我却不知薛樊之事,你倒是了解的透彻。”
“身为陛下的谋士,自然得事事眼观鼻,鼻观心。”
云夭垂眸,说出了自开始西巡后便一直担忧之事,“我怕就怕,这次西巡出了意外,贺氏直接趁机在大邺起事,分裂大邺,惹得国家动荡不安。”
“嗯,不过这也有好的一面。”
“好的一面?”云夭不解。
“嗯。”萧临颔首,“铲除贺氏一族,需要寻到正当由,若是他们趁着我西巡,便造反,那就是将抄家斩首的由亲自送到我的手上。”
云夭思考一会儿,反应过来,“这么说,其实你在大兴城附近还有其余贺氏并不知晓的兵力?所以才并不惧怕贺氏控制大兴城?”
“嗯。”萧临勾唇,“你真以为我昏庸至此,将大兴城兵力全部带走西巡么?只是此次,吐谷浑、高昌这等小人做派,我虽有些许猜测,却没想到他们真的敢。”
云夭慢慢明白过来,此番西巡,明面目的为震慑西域诸国。可若西域诸国皆真被大邺所吓破胆,那对于突厥来说并非幸事,所以才有了趁大邺皇帝亲临河西走廊,提前勾结吐谷浑与高昌之事。
“虽然大邺损失惨重,可以兵力来看,敦煌一战,还是极大可能以大邺胜利而告终。”云夭发愣,喃喃自语,“而此次西巡,除了这两国外,西域诸国使臣皆集结于敦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看向萧临,渐渐清了萧临必定西巡的真正目的,不由开始冷汗淋漓。
此次西巡,若是诸国朝见,相安无事,定然能为之后征讨突厥打下强力的基础,切断突厥与西域诸国的关联。
而若是发生动乱,诸国皆因三国联军死了使臣及王子,那突厥所惹怒的,便是除了吐谷浑与高昌的整个西域。届时攻打突厥,便可同时调动西域诸国的联合兵力。
所以这才是萧临西巡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