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原是奴婢们疏忽了,忘了事先问过太医。”梁有福很是惶恐。
“梁有福,”皇帝斜倚在榻上,却并未追究此事,而是说起了旁的,“你觉得五皇子的所作所为是刻意为之吗?”
梁有福迟疑道:“陛下的意思是……”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默不作声,偏生这些时日却格外在朕眼前尽心,”皇帝唇角一挑,笑意凉薄,“难保他不是别有用心。”
梁有福沉默片刻,低声道:“但那日陛下驾临长信宫,那偏殿的模样,分明便是多年未曾有人踏足过了,应当不会是五殿下猜到陛下会去,才故意将娘娘的遗物尽数摆了出来的。”
皇帝的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案,没说什么,显然也是想起了他踩踏过的那满地灰尘的地面。
“至于那锦盒的夹层,若不是陛下无意间发觉,只怕会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梁有福道,“若五殿下别有用心,他应当要费尽心思破坏了它,才能让其中的东西重见天日。但陛下病着的时候,奴婢仔细看过,五殿下每次来侍疾时都只沉默地陪侍在陛下床榻边,从未离开过半步,更没有借机去动那只锦盒。”
他说着,觑着皇帝的神色,又道:“陛下是觉得......五殿下使了什么手段吗?”
皇帝不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夹层中写满字迹的纸张一看便知已在其中深藏多年,断不可能是近日才被人故意放入其中的。
“他在猎场替朕挡箭时颇为奋不顾身,”皇帝神色沉沉,“只是不知他那举动究竟是真心还是为了图谋什么?”
梁有福琢磨了半晌,方慎重开口道:“陛下,论规矩奴婢本不该妄言什么。只是猎场之事论起根源,还是出在六殿下身上。五殿下即便真的有什么图谋,也不会借六殿下之手去做。陛下不是不知道六殿下的性子。”
最末一句话几乎说进了皇帝心坎里,引得他倏然长叹了一声:“是啊,以颂儿的脾性,凡事只会由着他自个的喜怒去做,又怎会任由别人摆布?只怪颂儿太过顽劣荒唐,才生生惹出这么多风波。”
“朕知道,去岁冬日,颂儿曾领着人对他动了手,将人打伤了,”皇帝语气漠然,仿佛在说什么素不相识之人的事情,“朕从前以为不过是兄弟间的小打小闹,又不曾伤筋动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这些日子,朕冷眼旁观,他二人显然一直不甚和睦。”
“朕一直想问你,那日他二人的争执究竟从何而起?”皇帝看向梁有福,声音变得森然,“莫不是他有意想陷颂儿于不利之境,以泄昔日被他欺侮的怨愤?若果真如此,朕断不能容他。”
此话一出,梁有福顿时显出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战战兢兢不敢答话。皇帝心中起疑,不快道:“难道在朕面前还要支支吾吾吗?”
“陛下恕罪,”梁有福慌忙伏身,“不是奴婢不回话,只是事涉......事涉秋妃娘娘,奴婢不
敢胡言。”
皇帝面色一凛,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梁有福深吸一口气,道:“奴婢本在内殿侍候,听闻动静赶出来时,恰好见五殿下被六殿下推搡倒地,将那几案撞倒。奴婢隐约听见五殿下恼怒非常,言语间直指六殿下冒犯秋妃娘娘。”
“颂儿说了什么混账话?”皇帝的声音愈发冷得结冰。
梁有福低声道:“奴婢事后查问了一番,似乎是六殿下说起秋妃娘娘的......出身和家世,言语间多有不敬,才会惹得五殿下与他起了争执。”
这话说得委婉,皇帝却明白了,脸色顿时如浸了浓墨一般,顷刻间阴沉得吓人。他呼吸粗重,半晌突然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放肆!此等事情,岂是他能随意谈论的?”
“陛下息怒!”梁有福慌忙劝道。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他自然能想到六皇子会说些什么,或者说,从前宫中许多人都是抱着同样的想法,瞧不上秋妃小门小户的家世,更嫉恨于她这样的身份却蒙圣宠,多年不衰。
从想要强夺秋妃的那一刻起,皇帝就不曾在意过她的出身。对他而言,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子显然更适合做宠妃,她远赴京城,如无根浮萍一般,只能紧紧依靠着自己。他就是要把她带回宫里,从此断绝了她旁的心思,还要让她亲眼瞧瞧后宫之中森严的等级。唯有如此,她才愿意全心全意地对自己,因为只有天子,才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依仗。
皇帝承认,他的心思确实有些阴暗,但他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是帝王,看上了一个女子,断没有放手的道理。更何况,他纳她为妃,给了她无尽的荣华富贵,独宠她一人,这已是极难得的了。
可他没想到,六皇子一个小辈,居然敢随意攀扯父皇的妃嫔,言语间如此不敬!孩子年纪尚小,并不见得知晓当年内情,又会是谁告诉他的呢?
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出乎皇帝意料的是,谢怀琤却并未拿此事告状或是诉苦。此事分明是六皇子的错,可他却一言不发。倘若他真的轻描淡写叙述了当日的缘由,必然会激起自己的慈父之心。
如果谢怀琤果真是在想方设法邀宠,为何却避而不提?
皇帝眸色冷沉,如笼罩上了浓雾,让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片刻后,他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梁有福退下。
殿内静悄悄的,只萦绕着淡淡的四和香气味。皇帝出了会神,慢慢将那只锦盒取了出来。那叠纸张已经被他好好地捋顺抚平,放进了盒子里。
他这几日已看了几页,今日又继续揭开了剩下的一张,凝神细看着。
这一张纸上,女子的笔触看起来轻松而愉快,显然落笔时心情不错。皇帝逐字逐句默念着,忽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冲击着心头。
那些年,她受了多少人的嘲讽和冷眼,却总是对自己浅笑盈盈。暗地里,她又该有多委屈?
可她却一声不吭,从不诉苦。
而她的孩子,真真是同她一样的秉性。皇帝静静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
久不来长信宫,姜清窈在殿前驻足,抬头看庭中那几棵枯了许久的树木竟已发出了新芽,那青翠欲滴的枝叶随风轻轻摆动,更添了几分生命力。她有些出神,心想这是不是代表着谢怀琤往后的日子也会如这新叶一般,从此向阳而生,生机盎然?
这样想着,她的心境也明朗了不少,便拾级而上,却恰好遇见了平安。
“姜姑娘,”平安向着她行礼,“殿下此刻并不在殿中,他去启元殿向陛下问安谢恩了。”
姜清窈了然,便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在廊下侧身而坐,仰头瞧着那高大的树。日光透过叶间的缝隙落下,随着枝叶的摆动而泛着斑斓闪烁的微光,又悄然落了她满身。
平安没有打扰,默默退下。
又等了片刻,姜清窈只觉得周身被这午后的日光熏得暖意融融,倦意也随之而来。她倚着廊柱,不自觉地阖上了眼。
......
谢怀琤离开了启元殿,面上维持了许久的谦卑笑意尽数隐没,转而被讥诮之色取代。
若不是为了达到那些目的,他根本不愿同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虚与委蛇,作出一副他自己都难以忍受的孝顺姿态。
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谢怀琤心底浮起无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长信宫。
踏进殿门,他才觉得一颗心重新活了过来。唯有在这座宫殿里,他才能随着自己的心,不必永远扮着僵硬而恭敬的笑脸,如提线木偶一般,说着违心的话。
“殿下今日辛劳了,不如小憩片刻,再——”福满跟在他身侧,正絮絮说着什么,一抬头却见自家殿下方才还木然的眼神忽然变了,有久违的暖意弥漫开来。
“咦,那不是姜姑娘吗?”福满讶异的感叹尚未说完,谢怀琤便已提步走了过去。
微风拂动枝叶沙沙作响,少女靠坐在那里,呼吸轻柔而绵长。她的睡颜恬淡而平静,唇角微微扬起,眉眼也是全然舒展着的。
她竟这样信任这里,能毫不设防地睡过去。谢怀琤原本急促的步伐蓦地顿住,怔怔地停在了原地。
他在外人面前努力维持着的坚硬外壳,此刻悄无声息碎裂开来。在她面前,他愿意彻底展露出脆弱和柔软。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他沉寂的心却为她而掀起惊涛骇浪,从此再难平静。
此刻,谢怀琤想,从前自己恰如江河之上孤独的泛舟之人,终日浮沉于一潭死水之中,无欲无求。往后,不论要经过怎样危机四伏的千山万水,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握紧船桨,迎着风雨,坚定地向她划去。
第59章 真相 当年救她之人竟是太子?
姜清窈醒来时, 发觉身上皆被阳光洒满了,唯独眼前被一小片阴影笼罩着。她慢慢坐直身子,感觉到身上一暖, 这才注意到有一床薄毯自身前滑落。
目光渐渐聚焦,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谢怀琤正背对着她站着,仰着头在看天空, 手臂却抬了起来, 手掌张开,似乎在遮挡着什么。姜清窈愣了愣, 很快意识到为何她睡梦中丝毫没有感觉到日光的刺目。他一直举着手掌,替她挡住了明晃晃的光线。
她双手抓住薄毯边缘, 正欲起身, 便见谢怀琤忽然转过了身,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
“你——”两人同时开口。
“......醒了?”谢怀琤垂眸,“虽是春日了, 但外头依旧冷。若是你再不醒, 我便该唤你起身了。”
他说着,伸手拿过薄毯递给了侍候在近前的福满。待福满离开,姜清窈站起身,绕过廊柱, 站在了他身侧。
谢怀琤转头看着她。
“今日在启元殿......情形如何?”姜清窈问道。
他淡淡笑了笑,道:“我已许多年不曾体会过这种平静了,倒真有些不习惯。面对父皇时,我总会有些恍惚和陌生。”
这样苦涩的慨叹不过短短一句,谢怀琤很快道:“并没有什么变故。”
姜清窈沉默片刻,问道:“那日你同六殿下的争执......”
谢怀琤没有隐瞒:“自然是我刻意为之。”他微微冷笑:“幸好是六弟,若是换了旁人, 又怎会被我三言两语挑起怒气,从而不顾场合而发作?”
“其实我有时会觉得不解,”姜清窈道,“陛下和贵妃为何如此宽纵六殿下?”
谢怀琤扯了扯唇:“一个是不愿管,一个是无法管。”
“你是说——”姜清窈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陛下是有意纵容,而贵妃是无能为力?”
“可陛下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呢?”
“父皇自然是为了保住皇长兄出类拔萃的地位不动摇,同时为他扫除所有威胁和阻碍,”谢怀琤道,“而贵妃早年忙于巩固地位,忽视了对六弟的教养。待她意识到后,六弟的性子已然养成,再难扭转了。”
“至于三皇兄和我,”谢怀琤轻轻一哂,“三皇兄素来醉心诗书酒乐,而我又被冷待这么多年,父皇自然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姜清窈一时无言,半晌才道:“陛下对太子殿下真是满腔的慈父心肠。”
想来确也如此。谢怀衍是嫡长子,理应是皇帝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多年来,他的地位确实岿然不动,无人能够撼动。即便是从前秋妃尚在时,谢怀琤再受宠爱,都始终没有越过太子。
“我
也不欲去和皇长兄争夺储君之位,”谢怀琤出神许久,低低道,“我对皇位只有无尽的厌恶。人一旦坐上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一切都会变了。当年,若不是父皇以权强逼,母妃也不会终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她本该无忧无虑生活在江南小镇,悠然自得地度过余生。”
他说到此处,不由得凄然一笑。
姜清窈心中一酸,轻轻握住他的手:“宫中的日子确实艰难,但你一定是秋妃娘娘最大的宽慰。”
谢怀琤望向她,眼底隐约是几分脆弱。他没说话,只用力地反握住了她的手,试图汲取到足够的温暖,这样才不会觉得心底发冷。
两人沉默站在一处,彼此的影子落在地上,宛然是相偕相依的形状。
*
姜清窈从长信宫出来,轻叹了一声,便向着永安宫走去。
刚到宫门前,她一抬头,便见一个身穿玉色锦袍的人自里迈步而出,恰好与她迎面碰上。
“太子殿下。”姜清窈收敛思绪,屈膝见礼。
谢怀衍幽深的目光自她发顶扫过,微微笑道:“表妹这是刚刚回来?”
姜清窈道:“是。我今日不甚困倦,便外出走了走,权当消食了。”
谢怀衍了然颔首:“方才母后还问起你去了何处。”
姜清窈攥了攥手帕,和声道:“不过是沿着宫道一直走了走罢了。许是我步子缓慢,这宫中景致又颇多,一时贪看,才耽搁了不少时辰。”
“如今春日,宫中当属烟波池畔最是绿意盎然,”谢怀衍似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悠悠然站在原地同她闲话了起来,“岸边遍植垂柳,池畔又有一汪活水可供垂钓。素日我在东宫若是读书读得倦了,便总会走到那里眺望一番。”
姜清窈浅浅一笑:“殿下说的是。曾听阿瑶说起过,各位殿下和公主幼时都爱在那里玩乐。”
“确如阿瑶所言。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小时候时常会在那里贪玩,以至于忘了时辰,便如表妹今日一般。”谢怀衍说起往事,不由自主有些出神,面上也带上了温和而怀念的笑意。
他说着,忽地眉峰一拢,似乎想到了什么要紧之事,下意识脱口而出:“只是表妹既然怕水,还是莫要独自一人去那水边了,免得——”
“殿下说什么?”姜清窈一愣,惊愕地看向他。
谢怀衍面色微微一变,掠过一丝慌乱,忙掩饰道:“......没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他复又温和一笑:“表妹快进去吧,母后正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