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点头,临出门时,看着明棠透着欢快劲儿的背影,忽而问道:“今天阿泽也是一身青色衣衫吗?”
明棠背影一顿,转身,十分镇定:“阿泽的衣物都是母亲安排,世子若是好奇,等到了正院就知道了。”
裴夫人已经接受了明棠给儿子和孙子做了几身一样衣衫的事实,今朝听说裴泽闹着要穿哪件时就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见两人果然又穿了同一件,看了眼明棠,见她一脸的端庄沉静,心下颇觉有趣。
分明私下里主意颇多,难为她明面上能表现得让人揪不出破绽了。
头一日是晋王妻族张家设宴,第二日便是楚王妻族纪家设宴。一行人准备好后,就上了马车,前往纪家的庄子。
纪家庄子与裴家庄子相去不远,较裴家的庄子离行宫远一些,占地却要更大一些,内部修建得也更精致,颇有些江南园林般一步一景的风格。
昨日见过的纪夫人作为今天宴客的主人,言笑间比起昨日的温柔似水,多了几分从容与笃定,迎上前时,笑容的弧度都大了些。
随着纪夫人进了花厅,明棠打眼一瞧,便见厅中座位已经坐满了一半有余。昨日围在纪夫人身旁说话的几位夫人正坐在位中说话,围在张二夫人身旁的几张面孔倒是还没有瞧见。
至于张二夫人,自然也还没有到场。
与裴夫人在位中坐下,又等了盏茶的功夫,才有人通报,张二夫人到了。
通报刚过,门外已经传来了张二夫人爽朗的笑声:“纪家姐姐请恕我来晚了。”她与昨日一般的珠玉满头,显得华丽又富贵,“今儿出门忘记叮嘱车夫了,他走出去一刻钟的功夫,我才发现他竟是径自往望山楼去了。这不,绕路回来,耽搁了功夫。”
自望山楼开放给各家待客用,能在那里招待客人历来都是一件体面事,纪夫人自然听得出来,这是明里暗里在说他们家在自家庄子待客,不如他们家在望山楼显得体面。
她不紧不慢,含笑反击:“本也想在望山楼,但毕竟皇后娘娘这次没来,宫里淑妃娘娘叮嘱我们不可越僭,就还是放在了家里。若是招待不周,还望众位夫人见谅。”
说完,朝四周团团行了个礼。
张二夫人的笑容登时显得有几分勉强,过了片刻,才道:“本是娘娘的恩德,难不成娘娘不来,这恩德也没了?”
听她这话,纪夫人也不与她争辩,只是笑了笑,招待众人:“外子去岁寻了人将这庄子又修缮了一遍,如今颇有几分可看之处,众位不若移步,一同去赏玩一番?”
客随主便,花厅中众人就一同移步。
裴夫人被娘家嫂子兴国侯林夫人一力相邀到外面去,却不想明棠也跟过来,便问她:“你是到外面转转,还是就在这里?”
瞧了眼姿态放得有些低的兴国侯夫人,再看了眼姿态隐隐表现出抗拒的裴夫人,明棠心下十分遗憾不能跟去听听热闹,笑着福了福身:“多谢母亲关怀,我就在这里坐一坐,跟阿泽说说话吧。”
兴国侯夫人这才看了眼明棠,赞了一句:“你这个小儿媳倒是有眼色。”
闻听此言,明棠没有被夸赞的欢喜,反而心中更加遗憾:就这说话方式,她婆婆裴夫人跟这位兴国侯夫人定然相处得不怎么样。关系不好还要私下说话,也不知能听到多少有趣的事呢。
目送两人远去,见这花厅外,廊下摆着鱼缸,明棠招手叫来一旁的侍女:“不知可有鱼食?”
侍女一愣,见明棠手边有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点点头,去一旁取了装鱼食的盒子并小勺子过来,贴心提醒:“这缸虽不深,但小公子喂鱼时候还是要注意些。”
言罢,福身离去。
等她走了,裴泽眨着眼看向明棠:“阿泽,不想喂鱼。”
明棠示意周奶娘抱他起来,起身往外走:“知道阿泽不喜欢喂鱼,那阿泽愿不愿意陪婶娘喂鱼?”
裴泽这就十分愿意了,雀跃着探头,专注地陪明棠喂鱼。
具体表现在明棠洒了鱼食下去时,夸明棠“娘好厉害!”,缸中锦鲤浮上水面争相吃食时,夸锦鲤“鱼好厉害!”。
等吃完食,鱼儿又沉入水中时,夸这缸中的水“水好厉害!”。
听得明棠笑得险些拿不稳手中的鱼食盒子,又怕盒子掉在缸里,裴泽又来一句“盒子厉害!”。
闻荷连忙将鱼食盒子接到手中,看裴泽还是一副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的模样,有些发愁:“小郎君现在年岁小,说这些话大家笑笑就算了,长大要是还这样该怎么好?”
明棠白她一眼:“就是他现下年岁小,才会说这些话。所谓童言稚语,长大了自然就不会了。”
她的几个小侄子小侄女也是这样,小时候一个比一个可爱,长大了,就晓得脸面了,说话前都要想一想,确定不会被笑话了才肯说出口。
闻荷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将鱼食盒子放在一旁的高几上,目光略过一侧时,却觉得有些不对,凑到明棠身边,低声道:“小姐,你看那边那几个人,是不是在看我们?”
明棠抬眸看去,只见那是一高一矮两个陌生的妇人,身边还各带着个小姑娘。
似是察觉到明棠已经发现了她们,两人略略迟疑一瞬,带着身后仆从上前来。
离得近了,明棠便能看清这一行人的面孔。在心中思索片刻,确认自己对这两张脸没有印象,昨天也没见过,明棠笑了笑:所以,这是注定她今天虽然看不成别人的热闹,但是热闹会自己找上门?
思忖间,那两人已经走近,微微点头,当前那个个子稍高些、面容可亲的唤道:“二少夫人好。”见明棠点点头,却不回话,知道明棠恐怕并不认识她,不免有些微的尴尬,继续道:“我姓管,外子是国子监祭酒的长子,这是我弟妹黄氏。”
她身后,黄氏朝明棠笑了笑,招手向裴泽:“这就是小阿泽吧?见了二舅母,怎么不说话?”
裴泽瞪大眼睛看了又看,却是一句话不说,朝周奶娘怀里躲了躲,又伸手向明棠。
黄氏眉梢一挑,便显出几分不悦,刚要说话,被抱着裴泽的周奶娘截了话头。
她不高兴,周奶娘比她还要不高兴,沉着脸,抱着裴泽迅速行了福礼:“二少奶奶这话偏颇,奴婢倒是想知道,我们家小郎君才两三岁的年纪,见着个从未见过的妇人上前,便要称二舅母吗?二少奶奶既然想要舅母的体面,奴婢觉得,也应该先做了舅母该做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还字句分明,明棠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不愧是被裴夫人选了天天跟在裴泽身边的人,果然不是忠心可靠便能上位的。
第43章
被个仆妇劈头盖脸一顿抢白, 黄氏顿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朝前一步,扬手就要打过去, 被红缨握住手腕, 牢牢架在半空中,半点动弹不得。
本能挣扎了两下, 红缨却是分毫不动, 完全不把黄氏的挣扎放在眼中。
见黄氏面色越发阴沉, 却不再挣扎, 明棠估摸着她应该是冷静下来了, 给红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松开。
禁锢着自己的力道松懈了, 黄氏自然能感觉到, 连忙收回手, 却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往后退了一步,握着被红缨抓过的手腕揉了揉, 冷笑道:“裴家这是瞧着我们家大姑奶奶没了, 就不认我们家这门亲戚了吗?一个个的, 又是大放厥词,又是直接上手的。可怜阿泽小小年纪没了爹娘, 连正经外祖家都不得亲近了。”
明棠自然不能裴家背上这样的名声,立刻反驳:“我倒是觉得,二少奶奶深谙‘倒打一耙’这四个字的含义。二少奶奶一过来, 我还迷糊着你是谁,你就先斥责阿泽不认得你,又要替我训导家里仆妇。别说你只是我大嫂娘家弟妹, 就是云家夫人过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怎么反过来倒是我们家的不是了?”
黄氏一滞,一旁同她一道过来的云家大少奶奶管氏则顿生焦急之色,不明白转瞬之间,怎么就吵成了这副样子,分明过来之前都商量好的了...
看了一眼弟妹黄氏,想着方才明棠说的话,想着要反驳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讷讷道:“少夫人别恼...”
明棠分毫不退:“周氏得母亲信重,自阿泽幼时就日日夜夜不错眼地照顾着,阿泽要吃什么、穿什么,都是周氏在一旁把着关。阿泽健康长到现在,周氏可谓功不可没,就是在家里,母亲对周氏也是客客气气的。倒是你们这当外家的,对阿泽不管不问也就罢了,见面就要往周氏脸上动,也不知是何道理?”
她鲜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旁躲在周奶娘怀中偷偷往外看的裴泽吓了一跳,连忙往周奶娘怀中缩了缩,随后又探身出来,在周奶娘怀抱中靠近明棠,拍了拍明棠的胳膊:“不气不气!”
而明棠被裴泽这一打断,竟也真的收敛了气势,顺势握住裴泽的手上下晃了晃,哄道:“婶娘不生气,阿泽别怕。”
两人显而易见的亲近。
黄氏看着,目光不由闪了闪,竟是就此低了头,面带愧色:“都是我太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少夫人勿怪。”
而管氏原本就觉得弟妹太过于急躁,见她低了头,也松了口气似的,朝周奶娘轻轻一福礼,道:“这两年劳你费心了。”
又与明棠解释道,“并非是我们家不管阿泽,实在是...父亲与母亲也是骤失爱女,年岁也大了,难免身上有些不好,最近才缓过来,故而有些顾此失彼了。”
说到后面,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说不过去,难免声音有些含糊。
不意管氏竟会向自己道谢,周奶娘意外之下,慢了一拍才侧身躲开,脸颊微微涨红,回礼不迭。
明棠在一旁看着,见两人似乎瞬间进入了亲戚间正常交谈的氛围,心中也觉得有几分意外,不由高看管氏几分。
至于说什么骤失爱女所以身上不好...明棠分明记得,她大嫂云氏幼时便没了母亲,现下的这位云夫人是继母,两个弟弟也是继母生的。看管氏说着说着,自己声音都小了,想必她说出来后自己都觉得牵强。
“原来如此。”管氏姑且一说,明棠便姑且一信,关切道,“劳大少奶奶替我问候贵府老爷和夫人了,毕竟年事已高,还请不要过于伤怀,若是伤了寿数,恐怕大嫂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心中不安。”
管氏讷讷应了,见明棠恢复了方才远远看见时的平和,心中松了口气:她是真怕与人争辩。
瞧着气氛似乎恢复正常,进入了她习惯的交谈氛围,管氏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道明了来意:“瞧我们,过来这半晌还没说到正事。”她含笑道,“母亲这次也来了猎场这边的庄子,想把阿泽接过去玩半日,也好见一见外孙。”
云夫人想见阿泽?
“阿泽不去!”
毕竟是正经外祖家,继外祖母也是外祖母,明棠还没想出合适的理由拒绝,一旁被忽视了许久的主角裴泽先出了声。
见众人瞬间都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那两个陌生的人也看向他,裴泽先是有几分闪躲,随即,看见身旁的明棠等人,心中又有了底气,抱着周奶娘的脖子,声音洪亮:“阿泽在家,哪也不去!”
在心里给裴泽点了个赞,明棠无奈道:“阿泽现下年岁小,有些认生,若不然还是等熟悉些再说吧。劳两位替我在云夫人面前解释一番了。”
见裴泽已经转回了身子,看都不看二人,管氏知道这是自家操之过急了,今日恐怕再说什么都是不成的,犹豫几息,点头:“扰了少夫人了。”
以目示意弟妹,暗中打了场眉眼官司,最终还是略胜一筹,与黄氏一道,点头后离去。
二人转过一座假山,瞧着四周无人,黄氏便停下脚步,埋怨道:“嫂子的脾气也太软了些,我们家正经外家,想接了外孙子过去玩半天都不行,全天下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好了...这不是阿泽与我们不熟悉,说了不愿意吗?”管氏安抚道,“回去之后,我们慢慢与阿泽熟悉着些,还怕阿泽不认我们吗?”
“他现下才两岁多,天天跟在他们家老二媳妇身边,等长大了,只怕就把那姓明的当了亲娘了,哪里还轮得着我们姓云的摆外家的谱?”
黄氏想着方才所见的明棠。发间明珠点点,腕上金光闪耀,连身边跟着的侍女都是穿金戴银的,有人到她面前说话,自己还没开口,身旁的仆妇就一个个先护到了主子跟前,这才是高门大户的气派...
若是她有个当侍郎的爹就好了,二嫁也能嫁个裴世子那样的夫婿,还是正经原配。过一二年,生个小少爷,日后这偌大的国公府也是囊中之物,想要什么样的珠玉绫罗没有?
管氏听她这样说,连忙仔细看了看周遭,拉着黄氏去了一旁视野开阔的亭子中坐了,才低声道:“你怎能这样想?若不是裴家给裴世子聘了现下这位少夫人,阿泽哪能被人当‘小世子’看待?”
就连公公婆婆,原先总觉得裴泽有成年的叔叔在,日后也就是分出去单过的命,况且大姑奶奶原先跟家里就不亲近,这才有意无意的忽视着这位正经的外孙子。直到今年,眼看着裴家特意聘了如今这位少夫人回家,又如以往一般金尊玉贵的养着裴泽,这才火急火燎地想亲近裴泽。
连年事已高的婆婆都巴巴儿的赶来了猎场这边的庄子,想着裴夫人脾气素来强硬,怕被扫了面子,又急着让她们找机会见一见这位刚进门的少夫人,看看能不能从这边找找门路。
黄氏想到自己眼下已是云家妇,膝下更是已经有了两子一女,看了看腕间的银镯,心中无限怅惘,打起精神:大嫂说得也是,若不是聘了眼下这位,他们家大姑奶奶留下的这孩子哪能被当小世子看待呢?
见黄氏表情隐隐认同,管氏心下一松,委婉表示不满:“你今日也着实莽撞了些。还不知道那位少夫人的性子,就说了那样的话,恐怕要让人家心中不快了。”
若是能跟这位少夫人打好关系,瞧着她似是底气十足,在裴家应是得脸的,说不定今日所求之事就能被应允了。
黄氏心下也知道自家大嫂说得对,但她哪里肯承认?带着几分不以为意道:“谁能想到她一个新妇,对着我们这正经亲戚,口气倒是不小。原本我还想着,头一次见面,把我们的架势摆出来,省得被她轻瞧了。如今知道她脾气这么大,日后再见了她,我多捧着她些就是了。”
管氏无奈,只好点头:“弟妹你可要记得这话。”
黄氏今日丢了人,心中本就有些郁郁,再被管氏这么接连“敲打”,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当下一撇嘴:“我记下了。倒是嫂子你,回去想想该怎么跟母亲交待吧。”
见管氏垮了脸,面色不安,想必是在想着回去之后该怎么跟婆婆说事情没办好,黄氏悠悠哉摸了摸自家女儿的头,捏了捏女儿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逗得她笑个不停,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低头,为女儿理了理发上的红绳。
另一边,陌生的人终于离开了视线,裴泽也肯从周奶娘怀中出来,下了地,慢吞吞走到明棠身边,摸了摸明棠的膝盖,见明棠会意,低下头看着他,这才仰头,表情疑惑:“爹娘,哪里去了?”
周奶娘没想到裴泽不声不响,竟把方才黄氏说的话记了下来,顿时皱紧了眉,嘴角狠狠朝两边拉下,这瞬间恨不得去把那位多嘴的亲家少奶奶抓回来,交给红缨教训一遍。
小郎君自小没了爹娘,夫人早就交待过,因小郎君年岁还小,本来就不能理解生死之事,若是说得太多,怕小郎君明白自己同他人不一样,移了性情。
没想到这么久都没事,却猝不及防被小郎君的舅家人挑破了事实。
紧张地盯着明棠,生怕少夫人说话过于直接,吓着小郎君。
明棠倒是心中略有准备,见裴泽疑惑之下,隐约有些惶惑不安,心头一软,将裴泽抱在怀里,感受着小朋友软软的身躯,略停顿片刻,娓娓道来:
“阿泽母亲姓云,原是天上专司织云的仙女,与你父亲早就情投意合。有一日,他们自送子娘娘那里见着个玉雪可爱的仙童,说是要送到凡间投胎的,正在犹豫不知道应该让仙童降生到哪对父母哪里。他们心里实在喜欢,想跟阿泽有一回父子、母子间的缘分,就为着你,也下了凡,后来把你也带到了世上。”
“但你父亲、母亲原本在天上还有职责,把你带到世上之后,因天上还有职责,在凡间便呆不久了,也回了天上。阿泽往天上看看,是不是总有云在?那就是你母亲在天上织云呢,为着时时刻刻看着你。”
裴泽听着,神色渐渐宁静,抬头望了望天,果然见碧蓝的天上有缕缕白云,还在裴泽的目光中缓缓变幻着形状,仿佛真有人高居云端之上向下俯视一般。他情不自禁露出个大大的笑,学着明棠跟他打招呼时的姿势,朝天上招了招手。
小朋友表情纯真的笑容总是十分具有感染力,闻荷与红缨看了,也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气氛一时十分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