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他含羞带怯,眼含春风。
且看她秀眉微蹙,不发一言。
夜烛明的眼神在两个小年轻之间来回徘徊,曲笙寻咽下粥,扶洮又拿起筷子加了一根咸菜,自己咬住一端,叼着那颤颤巍巍的咸菜丝递到曲笙寻嘴边。
夜烛明拿着瓷勺的手微微颤抖,已经走到门槛的小厮很有眼色,见此情形,又迅速把伸进门槛的脚迈了回去,安静的消失了。
夜烛明放下了手里的瓷勺,风卷残云地喝完粥,便以手握拳抵住唇边轻咳一声,身影一闪,眨眼间就消失在餐桌旁,临走时还不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曲笙寻在烦躁中吃完了她的早餐。
她还是怀念扶洮内力全失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她真的把扶洮当狗,但现在,脖子上被拴了狗链的人变成了她。
真正的自由在于拥有选择的权利,想当人的时候就当人,不想当人的时候就当狗,也可以既当人又当狗,在两种状态之间无缝切换。
而不是被迫当人,或者被迫当狗。
曲笙寻面无表情的喝了两碗薏米粥,吃了两个咸鸭蛋,一叠腌黄瓜,一盘卤牛肉。
玄机阁的人干得都是体力活,需要补充大量的盐分,所以这儿的饭菜都偏咸。
极乐天宫的人干的是另一种体力活,需要补充大量的电解质,必要的时候还得补肾,所以饭菜的样式不多,饭食都是一些温补的药膳和一些汤汤水水,口味偏淡。
扶洮吃了咸菜和几块卤牛肉,随后就开始疯狂喝水,曲笙寻吃完饭,独自一人去了夜烛明的书房。
夜烛明正坐在桌子后面摸胡子,眉头皱着,嘴角往下拉,神色很严肃。
曲笙寻刚走到书桌旁边,夜烛明摸胡子的手一顿,问道:“极乐天宫的少宫主怎么跑你这儿来了?”
“我也不知道。”
夜烛明又开始摸胡子,“极乐天宫的弟子都是这么旁若无人吗?”
曲笙寻想了想,点了一下头。
极乐天宫就是这样,双修也得很努力,就像一个孩子吃饭时都要抽空坐在餐桌上看书刷题,大家都会夸这孩子勤奋用功。
极乐天宫有一座很美的花园,无论白天夜里,只要去花园里散步,走上几步就会遇到连在一起的双修搭子,两个正常,三个也不少,四五个也常见,六七八个也不奇怪。
那是抛却了一切礼仪廉耻的地方,所有人都在肉欲中疯狂地追求力量。
在那个地方,双修就和握手一样,都是很基本的社交礼仪。
夜烛明手握成拳,又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合欢道虽为许多人所不耻,但在冲击瓶颈时确有奇效,你若没在极乐天宫待过,若没有修炼了极乐天宫的秘法,为师决然不会说这些话语与你听。”
除了玄机阁的内功心法之外,曲笙寻翻车后还被迫修炼了一种非常危险的双修秘法,稍有不慎,就会欲火焚身,血液沸腾而死。
曲笙寻有过很多次不慎,若不是她融合了庚金,早就变成了一堆骨头渣子。
这秘法霸道强势,压过了曲笙寻从小修炼的锻体内功,回到玄机阁后,还是夜烛明用内力帮她压制住这种秘法反噬,她才能蹦乱跳的在外面到处闲逛。
若想要突破天人境,还真得从这里进行切入点。
曲笙寻拽了拽自己的灯笼辫,忍不住发愁:“太危险了,太容易滋生心魔。”
夜烛明说道:“为师有一枚清心丹,早年在碧海潮生所得,可以清心醒脑,破除心魔十分有用。”
她眨眨眼,竖起一根手指:“就一枚啊?”
夜烛明冷笑:“你可知广寒医仙炼出一炉丹药有多少人争抢,这一枚都是为师花了好些人情的!”
曲笙寻一脸抑郁:“你不早说,我也有人脉啊!”
那时候江雨眠还没昏睡呢,炼几枚丹药而已,江雨眠还会不答应她么?
夜烛明气得吹胡子:“我哪次不是耳提面命,偏偏你这不争气的,我叮嘱什么你都左耳进右耳出,眼里只有男人的肚皮!”
曲笙寻心虚,立刻把头垂下了。
第288章 合欢3
当扶风王朝的某个偏远山脉里的一座深山发生山崩的消息传到玄机阁之后, 夜烛明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天。
不止是夜烛明,长老阁的十二名长老也召开了一次小型的会议,规定地鬼五品以上的弟子必须参加。
会议结束之后,弟子们的课程增加了不少, 宗门的守卫也增加了一倍人数, 大量的机关兽蛰伏在山门之外, 警惕着山门外的风吹草动。
整个宗门从上到下都充斥着一种格外具有压迫力的紧迫感,弟子们步履匆匆,公共书库里从早到晚坐满了人,烛火时常燃到天明。
就连曲笙寻也花费大量时间冥想,试图突破自己的瓶颈, 将那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破开一道缝隙。
就这样匆匆忙碌, 曲笙寻依然没有任何进展,过了数日后,扶洮和她来了一次彻夜双修。
炽烈如火, 千百身劫。
那双修秘法一运转, 极乐中带着极痛, 仿若冰火两重天,叫人□□, 诡异的秘法在两人周身经脉游走,到了极致欢乐的那一刻, 扶洮那身雄厚内力便从两人身体相连之外海量涌入曲笙寻体内,如层层潮水般冲刷着她的身体经脉。
两人换了个姿势,潮水层层, 最终叠成千百层的滔天巨浪,宛如海啸般灭顶而来。
曲笙寻脑子混沌了,水滴蒸发成雾, 眼睛和脑子里雾茫茫一片。
锅盖被掀开的那一瞬就是这样,白腾腾的水蒸气呼啦一下冒出来,弄得小厨房跟起雾了似的,刚包好的馄饨下了锅,在沸腾的开水里翻滚,裹在上面的那层面皮逐渐熟透,变成半透明。
那是鲜肉白菜馅儿的馄饨。
在这之前曲笙寻已经好久不吃饭了,融合了庚金之后味觉失灵,吃什么东西都不香,扶离卖了身上的缎子衣裳买了块鲜猪肉,又薅了隔壁阿婶家的小白菜,包了这一锅鲜肉白菜馄饨。
锅里的热水还在滋滋地冒着白雾,扶洮的内力还在大量涌入她的体内,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非常沉重的感觉压在曲笙寻的四肢上。
空气变得沉重了,许多沉甸甸的东西压了过来,胸口似乎坠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胸腔被压扁,曲笙寻快要无法呼吸了。
这种感觉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但曲笙寻已经及时抓住这一刻的感觉,她猛然惊醒,一脚踢开趴在她身上的扶洮,非常快速地穿上衣服从一旁开着的窗子里窜了出去,闪电般的速度跑到夜烛明的书房,一脚踹开了书房大门,惊动了正在书房里沉思的夜烛明。
“师尊,我要突破了。”
天空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霎时间风云变色,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曲笙寻顶着雨飞到后山,夜烛明抽出一把伞跟了过去。
后山是深山老林,总是充满了瘴气,天上一下雨,林子里瞬间起雾了,曲笙寻抹了把脸上的雨往前飞奔,跑到一个堆满乱石的开阔地方。
她在一块最高的石头上站定,对天空仰起乐头。
暴雨如注,雨水像石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她脸上打,叫曲笙寻只能眯着眼睛,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道蓝色闪电从天空划过,照亮了她一直往下淌水的脸。
她抬起手,一道橘红色的闪电从天而降,朝着她劈了过来。
引雷入体——这是玄机阁非常高深的锻体功法,融合了庚金后的身体更能够引来雷电,借助天地之力,彻底劈开卡在她头上的瓶颈。
更多的雷电被吸引过来,在曲笙寻头顶上空聚成一片雷云,雷光涌动,各色雷电轮番劈下。
轰!
曲笙寻被雷电淹没了。
全身内力沸腾,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兴奋起来,大脑的神经不住震颤,对天雷的力量既恐惧又渴望。
身体的血肉骨骼在雷电的淬炼下逐渐变得更加强大,此刻的曲笙寻就是被雷电锤炼的金属,在反复捶打下剔除杂质,逐渐变成更加强大坚韧的钢铁之躯。
不远处,夜烛明撑着伞,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
年轻一代的成功令人唏嘘,也令人骄傲,见证他们成长的同时,内心里也会有一种淡淡的酸涩感,思绪不禁回到过往的岁月里,再次窥见曾经那个年轻的自己。
雨声中,一把油纸伞出现夜烛明的伞旁,伞面上画着春日里盛开的灼灼桃花,伞下面,是一张比桃花更俏丽的脸,一双桃花眼看向远处那个被淹没在雷电中的人影,面孔在忽明忽暗的雷电下莫名显出几分妖异和阴鸷。
各色的雷电连成了一片电网,骇人的恐怖雷电汇集在一起,形成一道比人腰还粗壮一圈的巨大雷柱,朝着曲笙寻兜头劈下。
夜烛明嘶了一声,忍不住骂道:“劈这么狠干什么!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扶洮挑了挑眉。
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当初这位德高望重的阁主去极乐天宫要人时也是这么说的。这么溺爱徒弟,怪不得把曲笙寻养成了这种性格。
心里这样想,当那道雷柱劈在曲笙寻身上时,扶洮的心还是忍不住阵阵发紧。
黑夜亮如白昼,曲笙寻快要被这道雷电劈得神魂消散了,与此同时,更有一种山岳般的重量突然压在她的身上,以至于她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下跪倒在石头上。
来了来了,最后的一重考验来临了。
扛得起这样的重量,那就鱼跃龙门脚踏虚空,成为真正的天人。
如果扛不住,天地不会给与你无法承受的东西,自然就会把这种力量收回去,下次再突破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曲笙寻的思绪再次回到多年之前的那个下午。
融合庚金后她听从夜烛明的嘱咐,尽量远离人群,于是避开了弟子们经常修炼的地盘,往林子深处走。
那个下午日头很毒,林子很密,她驾驶蝎形机关兽在不见天日的林子里穿行,这里的树木生长了好几百年,树冠庞大,遮天蔽日,阳光都洒不进来,越往里走越冷。
走着走着,林子里突然起了雾,视线被遮蔽,这种情况下最容易迷路,曲笙寻索性待在机关兽的驾驶室里在原地待着,等待雾散后再走。
不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头老虎,闻到生人的气息就开始攻击起来。
这密林里有很多体型庞大的猛兽,如果没有雾气,曲笙寻驾驶机关兽还是很有把握打败老虎的,然而雾气遮挡视野,机关兽的灵活性终究还是比不上百兽之王,曲笙寻只能驾驶机关兽逃跑。
那老虎一路追,曲笙寻一路跑,甩掉那只老虎后,雾气也开始慢慢散了,坐在机关兽上的曲笙寻一低头,发现草丛里有一小滴银色的液体,神似水银。
居然又是庚金!
她的视线顺着那滴庚金往前一扫,就看到前面的草叶上也滴落了几滴庚金,曲笙寻知道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立即调转方向往返处走,走着走着,机关兽突然踏空,一阵天旋地转后,曲笙寻摔进了一个深洞里,机关兽也摔出了故障,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曲笙寻无奈,只好沿着深洞里的隧道往前走。
这一走,就见到了许多被关押的人,都是融合了庚金的实验体,有的人承受不住庚金的侵蚀,骨骼开始溶解,庚金正从他的毛孔里往外析出,半个肩膀都变成了软塌塌的皮,以一种很古怪的样子凹陷进去。
在这里,曲笙寻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经常给她糖吃的周师姐,从山外采买回来会给她带好多小玩意的李师兄,经常会拿着梳子打理她卷发的陆师姐,在她刚来玄机阁时带她熟悉地形和宗门规矩的吴师兄……
周师姐的手臂和双腿已经融掉了,她艰难地爬过来,脸被栏杆挤得变形,惨笑着对她说:“师妹,我们被骗了,他们说这是天大的机缘,我被骗到这里来,师妹,你快走,你快走啊,快跑出去,别被他们捉到。”
曲笙寻在短暂的犹豫后,立刻撬开了所有牢门上的锁。
半边身体已经塌陷下去的李师兄用手抓着她的肩膀,声嘶力竭:“别相信他们,谁也别相信,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们都在害你!”
她撬锁的本事一向很厉害,这种时候动作也又稳又快,可是把锁全部撬开了,却谁也救不出去。
五师兄的下颌骨已经融掉了,脸像烧热的蜡像,皮肤耷拉着,艰难地挪到栏杆旁,抓着曲笙寻的一只手,用含着砂石的粗粝低哑的声音问道:“看到小蓉了么,她逃出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小蓉是吴师兄的妹妹,经常找曲笙寻踢毽子,听说她下山历练去了,曲笙寻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她还来不及回答吴师兄的话,看管地牢的人已经来了,狞笑着:“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啊,既然来了,那就留在这儿吧。”
蟒蛇机关兽嘶嘶地吐着蛇信子,爬行到她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