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犹豫良久,裴世矩缓缓起身,走出了门下省,向北缓行,走近了北衙禁军官衙内。
“裴公。”王君廓神色闪烁不定,“宫内?”
“一切顺利。”裴世矩不动声色,李怀仁遁走的消息至今还被封锁,“霍国公呢?”
“在后院单独看管。”
“老夫去看看,或能劝降。”裴世矩低声道:“你且准备,若是秦王入皇城,有遁走之迹,即刻动手,若是秦王入禁军官衙,你与亲卫迎入内诛杀。”
“是。”王君廓咽了口唾沫。
一刻钟后,被单独关在屋子里,但并没有被捆绑的柴绍转头看见门口处的裴世矩,脸色微变,沉默片刻后问道:“陛下呢?”
“淑景殿内。”裴世矩缓步入内,“江国公、酂国公、宋国公均在甘露殿内。”
这下子柴绍脸色剧变,他原本以为是太子要鱼死网破,而且很可能是裴世矩因为对付李善而怂恿的,但现在看来,裴世矩是有全盘谋算的,宰辅都正常入宫觐见议事,结果与秦王交好或走得近的三位都被扣住了。
呆了片刻后,柴绍深深的看向裴世矩,“秦王欲回京?”
“陛下前日遣益都县公段偃师出京,密召秦王回京。”裴世矩坦然直言,并没有丝毫的隐瞒,“当是今日抵长安。”
柴绍长长叹了口气,“裴公真是好手段,好手段!”
第一千三百章 交易
裴世矩并不意外柴绍能这么快的看穿一切,事实上并不难……特别是在柴绍这种知晓内情的人眼中并不难。
知晓什么内情?
当然是裴世矩与李善之间的内情。
柴绍自然想得到,既然秦王真的要回京,而是还是陛下召其回京,正在这时候,东宫就动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换句话说,如果太子有这样的手段,绝不会熬到秦王入军之后才动手,这是不符合常理的。
所以,只可能是裴世矩的手段,而且这手段的目标,或者说第一目标并不是秦王,而是李善。
再次叹息一声,柴绍反而平静下来,“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李怀仁这等人物,实是罕见,若非李德武隐瞒,老夫当有容人之量,冠军侯故事历历在目。”裴世矩也轻叹了声,“可惜老夫知晓之时,李德武已经数度动手,其心狠毒犹胜猛虎。”
柴绍微微点头,“驱子入河北死地,李德武的确不堪为父。”
“如今老夫亦悔,若知李怀仁能有今日,当驱逐李德武,以免引火上身。”裴世矩摇头道:“可惜了,那时吾女尚不知情,且有一子。”
“于是裴公数度欲置怀仁于绝境之中。”
“若无老夫手段,李怀仁也未必能有今日。”裴世矩嘿然道:“英杰当磨砺而出,如秦王一般,实是难复见。”
柴绍哑然失笑,但也不得不承认,像秦王那样年少就征战沙场,每一战不管遇到什么危机,都能大胜特胜的实在是少,倒是李善这种屡屡反败为胜的反而是正常的……裴世矩说的也有道理,若非这厮使的手段,李善如何能在短短数年之间名扬天下呢?
“自那之后,再无回旋余地。”裴世矩继续道:“至吾独子亡于华亭,只余生死而已。”
“其实裴宣机战死华亭,并非是怀仁……”
“老夫相信。”裴世矩惨然一笑,“那又如何?”
“难道老夫不是晚年丧子吗?”
“难道这些不是李德武、李怀仁带来的吗?”
柴绍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仁智宫事变后,裴公致仕,怀仁当不会赶尽杀绝。”
“若是秦王败北,太子登基,老夫亦不会赶尽杀绝,但他不会信。”裴世矩嗤笑道:“所以老夫也不会信。”
柴绍终于没话说了,还能说什么呢?
现在都到这地步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柴绍话题一转,“裴公此来,是要劝某投效太子吗?”
“自然没有这般奢望。”裴世矩摇头道:“平阳公主、霍国公夫妇,均乃人杰,既有名望,又有功于国,更受陛下信重,何至于附逆?”
柴绍有些意外,今日裴世矩每一句话都很坦诚,的确如此,不管太子和秦王谁胜谁负,自己和平阳公主顶多是被闲置,不会有什么危险。
最极端的情况,太子狂性大发,杀了秦王,还将下面的皇子杀个一干二净,甚至李渊都死了,但绝不会对平阳公主动手……毕竟还没有武则天、太平公主这样的先例。
盯着裴世矩,柴绍非常好奇对方的来意,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怀仁没死?”
裴世矩嘴角动了动,片刻后才缓缓点头,“的确未能伏杀,李怀仁昨夜入宫在临湖殿外突然暴起遁走,至今不见踪迹。”
柴绍脸上露出了笑意,虽然他并不惧怕这场宫变给自己带来什么,但毕竟长期在李世民麾下,又与李善交好,自然更希望秦王能胜出,更何况还有个李渊这位岳父呢。
“至今老夫都想不明白,到底是何处露出了破绽。”裴世矩始终难以释怀,“一夜未见踪迹,若无意外,李怀仁应该已经逃出宫城,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遁走的,实是有手段。”
“或是秦王的手段?”
“有桥公山故事在前,秦王在东宫必尚有暗子。”
柴绍没吭声,但心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当年李善那厮在自己和妻子面前瞎扯淡,坚持其不涉夺嫡……妻子点出了投入天策府的凌敬,而李善却说自己是仿薛家兄弟,在东宫也有人手,两头下注。
很可能不是秦王安插在东宫的棋子,而是李善自己的人手……只不过会是谁呢?
能将李善送出宫城,一定在东宫内地位非同一般,而且一定是太子的心腹,几个名字在柴绍脑海中转来转去。
“若是怀仁截住秦王,那自然一切皆休。”裴世矩低声道:“当然了,太子亦有安排,已经遣派人手盯住日月潭,而且遣派侍卫往长安、新丰途中……”
柴绍开口打断道:“裴公到底想说什么?”
裴世矩沉默下来,良久方道:“曲四郎、王君昊以及十余亲卫,老夫会节制王君廓,不使他们丧命。”
柴绍一愣后反应过来了,笑道:“裴公不是信不过怀仁吗?”
“所以前来见霍国公。”
柴绍再次愣住了,这是要让自己作保啊!
裴世矩和柴绍都很清楚李善的性情,对待死亡,李善有时候极为漠然,有时候极为看重,关键在于是谁死亡。
李善与李靖闹得不可开交,一方面在于双方的默契,毕竟都是军功赫赫的大将,找个由头生隙罢了,另一方面是李善始终难以释怀那些战死在顾集镇的亲卫。
也正是因为知道李善对身边人的看重,所以裴世矩这些年并不敢直接对日月潭下手。
王君昊、曲四郎都是跟着李善多年的亲卫头领……如果秦王败了,那也无所谓,如果秦王未入彀,或者反败为胜,那王君昊、曲四郎的死必然会激怒李善。
到那时候,李善很可能会下辣手,就算裴世矩将两个孙子都藏起来,将裴淑英这个女儿送走,李善也必然穷追不舍,斩尽杀绝。
所以,裴世矩突然找到柴绍,是为了做一个交易。
我不杀曲四郎、王君昊和那十几个亲卫,如果秦王胜出,请你霍国公柴绍出面,不要让李善斩尽杀绝。
全盘想通之后,柴绍也不禁有些感慨,裴世矩这只老狐狸实在是将人心琢磨透了,也难怪怀仁这些年风头如此之盛,到头来还是胜负难料。
思索片刻后,柴绍郑重的点头应下。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进程
平日里虽然算不上人来人往但也常见行人的道路静悄悄的显出些诡异,远处有人在路口张眼远眺,只见密林中人影时隐时现。
范丰心沉了下去,阿郎的猜测印证了,果然有人盯着庄子。
没有继续往前,甚至看见有人往外摸来,范丰立即调头就走,在泾河边找到了已经回来的周新。
周新个头有点小,身子也有些单薄,上阵厮杀不太适合,不过很是机灵,被范十一特地挑出来负责范丰与日月潭之间的联络,去年就安置在东山酒楼,平日就住在东市。
“村口不行,有人守着,都没人往外走。”范丰低声道:“估摸着庄子里也察觉到了,不知道会不会遣派人手出来……”
“不太可能。”周新相对来说知道更多的内情,“阿郎早有交代,一旦事变,亲卫并青壮退入东山寺,以待秦王回京,更何况阿郎昨日被召入宫中,只怕……”
范丰知道周新的意思,现在庄子里的苏定方、刘黑儿并不知道李善已经脱险,也不知道长安具体发生了什么,毕竟李善被召入宫中,一夜未回,若是事变,很难有逃生的机会,所以庄子很可能选择严加守御,而不是主动向外探查。
这是最妥当的选择,毕竟在正常情况下,不管长安发生了什么,只要能守住日月潭或者东山寺,等着秦王回京就万事大吉……但谁想得到这时候秦王很可能已经快抵达长安了呢。
“南边呢?”范丰不敢耽搁时间。
“不行,那边原本是马场,刚才摸过去……全都是生面孔。”周新小声啐骂了句,“好险被扣下来了。”
顿了顿,周新补充道:“不过人不多,也就五六人,咱们……一人在外,一人摸进去,说不定能混进庄子。”
“不行!”范丰立即否决,“不能冒险。”
之所以想进入庄子,告知主母和赵国公,阿郎无恙倒是其次,范丰最主要的目的在于沟通信息,完全可以让亲卫出马去截住秦王,不说其他人,仅仅是苏定方出面,就足以取信秦王了。
但如果要冒险,那就不值得了,因为无法保证范丰和周新会不会失手被擒……而现在李善还在跋山涉水,目前能用的也只有范丰和周新两个人,而且两人都各有任务。
听范丰解释后,周新也不坚持了,他对庄子相对来说要熟悉的多,小声说:“能从后山绕到东山寺外,不过很远,约莫要一个多时辰。”
范丰犹豫了会儿,还是摇头道:“不妥,谁知道秦王什么时抵京?”
周新也不禁点头赞同,如果秦王正好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入京,那就大事不妙了。
“还是按阿郎交代的来吧。”范丰下了决定,“我立即启程赶往咸阳县,请见吴国公尉迟恭,即使不能起兵,也要让其遣派亲卫截住秦王。”
“你赶往灞桥或长乐坡,这两处都是秦王回京必经之路,一定要截住秦王。”
“好。”
范丰拽住周新的衣袖,低声道:“阿郎昨晚逃出宫城,东宫必然警觉,说不定会在灞桥、长乐坡设伏,若是不妥,你勿要冒险。”
周新眼神闪烁不定,“但也必须示警……”
“不错,”范丰咬牙道:“只要秦王察觉有异,必然不会入京……至少不会入宫。”
商议完细节,两人分头而动,一人往东边长乐坡、灞桥方向,一人往西边咸阳县方向,一人试图截住秦王,一人试图劝动手握三千精锐的尉迟恭。
此时此刻,李善还在艰难的前行,困倒是能坚持,毕竟这是精神状态,前世作为一个骨科医生,经常性的进行长时间密集性的多场手术,还算能撑得住。
关键还是饿了,实在饿的不行,昨天中午就没吃多少,崔十一娘吃了一碗,朱氏立即让侍女收拾掉了,李善都没吃饱……朱氏是怕儿媳吃的太多。
昨天晚上又没吃,李善原本还想着去宫内混一顿呢……熬了整整一夜早就饿了,早上倒是从范丰那拿了串铜钱,但问题是长安城至今还是北部繁华,南部荒芜,都没什么人烟,李善拿着铜钱都买不到吃的。
越走越觉得脚步沉重,李善就这么熬着,一路绕到城南,终于在永安渠边看到了几个酒肆。
一壶酒,两盘菜,五个馍馍……李善有些心虚,也不知道怀里这串铜钱够不够买单的,这些年他外出身边总是有亲卫的,轮不到自己付钱,所以也没有带钱的习惯。
啃了个馍馍,饮了一杯浊酒,李善开始猜测如今的局势,日月潭那边肯定已经发现了异样,苏定方、刘黑儿会怎么做?
如果老丈人今日还是去上衙,那就操蛋了,裴世矩不会放过这个筹码的……这厮的目标从来都不是秦王,而只是自己,崔信是个很重的筹码。
范丰能进日月潭吗?
如果不能,现在应该在赶往咸阳县的路上,尉迟恭没见到那半块玉佩会起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