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不对,是七月十四日,臣遣派四个亲卫来仁智宫……”李善顿了顿,偷眼看了看崔信,“十一娘最近身子不太妥当,吃什么吐什么,请了太医署的名医也无济于事,日渐消瘦……臣才会……是想请清河县公请假回去看看。”
“十一娘如何了?!”崔信的声音登时高了起来,一把拽住了李善的胳膊,地上的李元嘉都被惊醒了,揉着朦胧的睡眼东张西望。
“岳父……岳父大人。”李善赶紧说:“岳母陪着十一娘呢,不让小婿来请你,但小婿想了想还是让亲卫跑一趟……”
崔信心神大乱,狠狠的瞪着李善,女儿才多大,你个王八蛋!
但也知道这不是追问的时候,崔信只能勉强镇定下来,心里盘算着回头再跟这厮算账……李善心里实在抱歉,不过已经和十一娘商议好了,你问谁都查不出漏处。
安慰了几句后,李善才接着说:“四名亲卫是七月十五日黄昏时分遭到伏兵截杀,只有范图……就是范季庆的堂弟逃得一命,连夜赶回了庄子。”
李善说的节奏很慢,虽然打了很多次腹稿了,但还是要小心谨慎,被听出有什么错漏那就完蛋了。
“七月十六日,臣听范图回报后,思虑再三,召集亲卫并庄中的青壮,启程赶来,同时派人告知平阳公主,请其坐镇长安,以防不测。”
“臣知晓此举有些贸然,但实在心忧……”李善眼神躲闪的看着李渊。
李渊倒不觉得有什么……那是自然的,毕竟是被救了,虽然此举在正常情况下是有些越权的。
凌敬觉得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怀仁,亲卫于何处被截杀?”
“沮原桥。”李善给了凌敬一个赞赏的眼神,“所以臣才担心不已。”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释疑(下)
侧殿内安静了片刻,李世民昨日就有这样的猜测,现在果然验证了,还真得有伏兵截杀信使,而且还真得是在沮原桥。
“从京兆去坊州宜君县,其实应该走三原县,沮原桥是通往宜君县西南侧,也就是玉华山凤凰谷一带。”李善解释道:“所以知晓亲卫在沮原桥被截杀,必是有人试图截断仁智宫与京兆,臣唯恐有变,所以才带着亲卫和庄内的青壮赶来……还好,还好……”
李渊也觉得庆幸不已,想想现在后脑勺都发凉了,要不是李善遣派亲卫来仁智宫,要不是亲卫连夜赶回日月潭报信,要不是李善当机立断……最后关头,叛军距离攻破翠微殿不过是一步之遥。
陈叔达喃喃道:“三股信使,适才见了宁州刺史韦云起,怀仁是在哪儿遇见的?”
“凤凰谷外数十里处,自称是陛下传召,只带了数十随从,当时穿着官服,未有携带军械。”李善呃了声,“所以,臣使其为先锋破阵。”
“韦云起未附逆。”李渊先是定下这个基调,冷笑道:“太子真是好手段,好手段,硬生生的死里求活,朕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除了在太极殿的正式场合之外,李渊一般都称呼李建成为大郎,现在却称呼太子,最后那句话……众人都听得出其中的森森寒意。
其实如果叛军攻破了翠微殿,相当一部分人都能活下来,即使是杜如晦、房玄龄这样的秦王左膀右臂估摸着也死不了,毕竟是京兆杜氏、清河房氏的子弟,如杨恭仁、陈叔达这样的也能活下来。
就算是秦琼、尉迟恭、段志玄这样的天策府大将估摸着都不会掉脑袋,但李渊、李世民父子一定会死。
这让李渊如何不恨,如何不咬牙切齿呢。
看李渊面无表情的神色,陈叔达开口问道:“怀仁,长安可有异动?”
“启程的时候未打听,只留了两个亲卫入城告知平阳公主。”李善应道:“今晨从华原县启程的时候,亲卫赶来告知,平阳公主已然节制北衙禁军,护卫皇城。”
说的隐晦,但在场的人都心里有数,这是平阳公主控制住了长安的兵力,甚至控制住了皇城……虽然东宫并不在太极宫内,但也是在皇城内的。
陈叔达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劝陛下回长安……太子谋反,证据确凿,陛下回京,名正言顺的废太子,秦王也能名正言顺的入主东宫。
李世民本就军功盖世,这两年处理政务也得心应手,去年天台山,今年仁智宫,两度亲自上阵……至少忠、孝是明晃晃的摆出来了。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都在考虑这个问题,而凌敬突然问道:“适才可生擒宇文颖?”
李善呆了呆,“宇文颖?”
李渊眼中冷意更浓三分,“前日宇文颖往宜君县,诏坊州刺史杨文干觐见,昨日凌晨,杨文干率叛军来袭,后见宇文颖与杨文干并肩立于旗下。”
陈叔达一点一点的解释,将从桥公山举告太子谋反开始到昨日凌晨杨文干攻打凤凰谷的诸事说了一遍,李善嘴巴都要裂开了。
桥公山的举告,李善是心里有数的,是封伦指使,只是自己扣住了尔朱焕,但没想到导致了魏征跑到仁智宫来为太子表明心迹……这货真是好倒霉啊。
齐王李元吉带走了一半的禁军兵力,李善是通过沮原桥的俘虏知道的,但没想到李渊居然派遣了宇文颖去诏令杨文干……李元吉这货好倒霉啊。
这种变化让李善一时有些愕然,但……反正在场的人中,只有凌敬可以确定,李善现在估摸着是欣喜若狂。
李善的谋划,凌敬从头到尾都知道,只是不知道尔朱焕而已……但有一点凌敬是确定的,李善希望通过这件事将封伦给逼出来。
所以,凌敬才会适时的提起了宇文颖这个人,将话题转到了齐王身上……只是原本李善是希望,现在因为尔朱焕,所以是必须。
凌敬的猜测没错,现在李善的确是欣喜若狂,没想到宇文颖居然跳了出来……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反正都能与齐王扯上干系。
你李元吉率兵平定民乱的,七月十四日走的,今日已经七月十七日了,几十里的路程而已,你到现在都没回来……更别说,你是去宜君县,而杨文干就是从宜君县杀过来的!
要说宇文颖不是受你指使的,或许会有人相信……但这种傻子,整个长安有没有不知道,但至少凤凰谷内,是绝对没有的。
李善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看向苏定方,“还请定方兄去问问阿黑。”
苏定方点头出去后,李善用力揉着鼻子,压低了声音,“陛下,臣于沮原桥……击溃了伏兵,其实只有四五十人,生擒首领。”
“是谁?”李渊暗咬牙关。
“宇文宝。”
“宇文宝?”李渊一时间想不起这个人,第一反应是,又是个姓宇文的!
一旁的李世民低声提醒道:“宇文宝,早年父亲为太原留守,此人为军头,晋阳起兵后,留守太原,后为齐王府护军。”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李渊的笑声从微不可闻到响彻殿内,笑声中夹杂着透骨的寒意,又被吵醒了的李元嘉又一次缩进了李善的怀中。
宇文宝加上宇文颖,两个宇文……反正死死的锁住了齐王李元吉,这货是绝对跑不了的!
接下来的关键就是,如何从李元吉这儿,将封伦那个老货给带出来……李善瞥了眼李世民,只要这件事能成,估摸着尔朱焕那边也好说了,找理由总是找得到的。
这时候,苏定方大步走来,禀告道:“陛下,王君昊率百骑追击,生擒宇文颖,已然归来。”
李渊点点头,冷着脸发号施令,“二郎负创多处,安心养伤,兵力均由魏嗣王李怀仁统率。”
其实这是句废话,现在凤凰谷内的兵力全都是李善的亲卫,原本的守军能站着的都不多了。
不过李渊继续道:“崔卿拟诏,道玄携诏令兵符,调拨京兆上番府兵。”
“另遣派使者,传召泾州刺史钱九陇、陇州总管李孟尝、岐州总管常达,均率兵至坊州、京兆边界驻足,均由李怀仁节制。”
“殿中监苏制,稍后启程回长安,令平阳节制留守的北衙禁军,另传召太子来仁智宫觐见。”
“再遣派使者去宜君县,传召齐王觐见。”
一连串的命令,显示了这位大唐开国皇帝心里的怒意已经臻于顶点,李善心想,虽然有一系列的意外,但这次太子是绝对爬不起来了,废太子应该很快,倒要看看裴世矩还能有什么样的手段!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这一夜(上)
信使迅速出发了,众人在翠微殿即将被攻破的当口盼到了援军,心情激荡之下也很疲惫,李善本想找个机会与凌敬对对口供,但这老头已经沉沉睡去。
转头看到苏定方、房玄龄、杜如晦都已经睡着了,就连李世民也是上下眼皮打架,李善也只能作罢,在翠微殿前殿转了一圈,感慨了下战事的惨烈,安慰了下都已经有脱离太子阵营想法的郑善果,顺带着看了看倒霉得没话说的魏征。
出了翠微殿,瞄了眼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杨文干与宇文颖,前者一脸的绝望,后者则是用愤恨的眼神盯着李善……在即将得手的时候发现一切成空,而且自己都已经逃了居然还被擒回来,这些都是拜这位魏嗣王所赐。
“你傻啊!”李善训斥了句看管俘虏的侯洪涛,“把那两个人分开关押,窜供怎么办?”
简单的看了看翠微殿周围,李善径直往外走,就目前而言,对仁智宫有直接威胁的只有齐王了,但现在有李善带来的数百精锐,又军械精良得让禁军都眼红……更别说齐王是个废物了。
虽然遍地尸体,但李善其实心情还不错,两年内连续碰到两次这样的破事,自己都及时赶到,将最大的好处揽入怀中,而且熟悉的友人都没有阵亡,这次又连续生擒了宇文宝、宇文颖两人,成功的将矛头对准了齐王。
正在指挥人手重新组织防线的刘黑儿侧头看见了李善,“阿郎放心,都已经布置好了。”
“嗯,明日上番府兵与宁州、岐州的兵力应该能抵。”李善吩咐道:“上番府兵就在谷外择地扎营,宁州、岐州兵力安置在坊州、京兆交界处。”
“是。”
“是阿郎节制诸军?”一旁的王君昊随口问。
“嗯。”李善指了指王君昊,“胆子不小,启程之前就吩咐过,上下均由阿黑领总,你居然敢战场违令!”
刘黑儿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在进击之前他就下令,扫荡凤凰谷内叛军,但不得擅自追击,结果杨文干被擒之后,王君昊领百多骑兵擅自追击叛军。
不过刘黑儿也是个聪明人,直接将事情往上一推,推给了李善……阿郎身边的亲卫统领中,王君昊与苏定方两人的资历是一样深的,刘黑儿自然不会自行处置。
“你以为你生擒宇文颖,就能功过相抵?”李善笑吟吟的看着王君昊,“现在是用人之际,孤当然不会处置你……”
听到“孤”这个自称,王君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顾周围都是人,单膝跪在李善面前。
李善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转身看向刘黑儿,“阿黑,此战你乃主将,事后如何处置,由你来定。”
“不必顾忌某,处置的恰当,那就罢了,若是不妥当,孤亲自处置,那时候就是将你与君昊一起处置。”
刘黑儿应了声,与还跪着的王君昊对视了眼,两道视线里都满是苦恼……阿郎这手玩的也忒贼了点。
“殿下。”
李善回头看见李客师走过来,笑着说:“伯父没去歇息吗?”
李客师性情油滑的很,最喜欢打顺风战,这次也不得不拼死一搏,不过他是诸将中最为擅长骑射的,直接贴身肉搏的机会倒是不多,只受了些轻伤。
“都睡了快三个时辰了。”李客师嘿然道:“这次若不是殿下……”
“伯父。”
“好好好,这次若不是怀仁,只怕要糟。”李客师找了几块红砖坐下,看着远处被点燃的篝火,“没想到太子居然此时举兵,长安那边?”
“呃,此事有些诡异。”李善迟疑了下,目前关于齐王的猜测以及太子的动向,李客师这种中层将领实际上是不知情的,其实就是秦琼、程咬金、尉迟恭都不知道。
想了想,李善还是解释道:“今早从华原县启程,赶来的亲卫来报,长安并无异动,平阳公主已然节制北衙禁军,坐镇朱雀门。”
“不过侄儿遣亲卫入城告知平阳公主后,将伯母以及几位世兄都接到了庄子上。”
“那就放心了。”李客师大大松了口气,其实即使是太子兵变登基,考虑到手握代州军的二兄李靖,他也顶多是罢官而已,只是怕乱兵肆虐长安。
这时候,见李客师与李善正在叙谈,几个只受了轻伤的将领也渐渐聚集过来,段志玄是来的最早的,一瘸一拐的嘴巴还在与曲四郎打趣,身后跟着的是侯君集、秦琼、郑仁泰等天策府大将,都是战后立即歇息,这时候睡足了起身的。
大部分人都和李善是有过来往的,李善先是笑骂了几句段志玄,之后又与康国公史大奈聊了几句,郑仁泰去岁在天台山一战中把守右侧小道,当时李善就是从那条道潜入天台山的,之后也多有来往,秦琼更是得李善手术才活了下来,算来算去也就是侯君集与李善没有来往过。
相对来说,侯君集在天策府中的地位主要是来自其资历很深,他十六岁时就在李世民麾下了,那时候还是敦煌公,这是李世民得到的第一个爵位,之后才是秦国公、赵国公、秦王。
但侯君集本人在李世民麾下南征北战,并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所以至今不过是个子爵……全椒县子,在男爵、子爵不如狗的长安,实在是没什么排面。
不过这一次,侯君集在乱战中拼死护住了凌敬,李善也颇为感激……之前不愿意有所来往,主要是因为这货后来被卷进谋反大案。
“尚不知君集兄与洪涛可是……”
侯君集咳嗽了两声,一旁的段志玄嘿嘿笑道:“侯大郎比君集兄要长一辈。”
已经爵封县公的侯洪涛很有点扬眉吐气,自从百多年前侯恕迁居三水,三水侯氏日渐强盛,几乎有小宗入大宗之态。
“都不是一支了,还论什么辈分,以后当兄弟相称。”李善指了指侯洪涛,“君集兄虽如今不过是个子爵,但却有将才,他日建功立业,当有国公之日。”
李善心想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直接领兵了……倒是没其他想法,只是希望侯洪涛、刘黑儿、曲四郎能够与天策府将领交好,甚至融入进去,努力消除自己留下的烙印,这对自己,对李世民,乃至对他们本身都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