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洛仁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之前刻意提防皇甫黎,但很快就随着局势的发展发现,这些被放归的千余俘虏更为可疑……而最为可疑的就是被放归的两员大将,辛镣儿、李正宝。
“不仅如此。”陆季览捋须道:“只怕还有动摇军心之意……纵观李怀仁手段,最令人惊惧的非战场搏杀,数败突厥,而是逼降苑君璋。”
梁洛仁有些迟疑,试探问:“雪夜袭杀突厥?”
“非也非也。”陆季览轻声道:“当年李怀仁不过一介代县令,筹措霞市,开拓商路,迁居民众,硬生生将苑君璋逼入绝境,这等手段……如春风细雨。”
“苑君璋虽坐拥大军,占据马邑重镇,境内百里无人烟,田地荒芜,为无源之水,无粮草,无民众,又如何还有底气呢?”
“陛下雄才大略,而李怀仁却尽叙不畅,吾等自然知晓内情,但若是传遍军中,只怕军心不稳……”
辛镣儿突然插嘴道:“放归之前,唐军许末将于俘虏营挑选人手。”
“李正宝也是?”
“嗯。”
梁洛仁嘴角动了动,侧头看了眼窗外不远处的亲卫,到现在还没有人来通传,显然与辛镣儿一起得邯郸王接见的李正宝并没有袒露心迹的想法。
陆季览也眼色微冷,“李家在朔方郡也是大族,记得有不少族人随军?”
如果李正宝的亲卫、族人暗中将李怀仁那些话传播出去,只怕军心不稳……不说别的,仅仅是突厥内乱,就足够了。
梁军中谁不知道梁师都就是突厥的狗腿子……之前泾州大败还说得过去,就算元气大伤也不是末路,但如果内乱导致梁师都得不到支援,那坚持到明年四五月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日挑选人手,李家族人大都被挑出。”辛镣儿乖巧的加了句,心想你也别怪我……如果我没下定决心,而你下定决心,那倒霉的只会是我。
陆季览侧头看了眼,“可要即刻搜捕?”
“不急,不急。”梁洛仁玩味的笑了笑,“只李正宝一人,何能里应外合?”
“就算带回来百多亲卫也无济于事,要知道光是县城内兵力就逾三千。”
陆季览眨眨眼,“夏王是怀疑……”
“嗯,已加派人手盯住皇甫家。”
“那就等等吧,的确不急。”
辛镣儿在心里琢磨,自己被交换之前,唐军曾经给了自己一个联络的方式,联络的目标正是皇甫家的皇甫黎,李正宝那边也应该有……不会也是皇甫黎吧?
此时此刻,县城的西北角,李正宝沉着脸,手持酒壶不时的饮上一口,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步,脚步时急时缓,显然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不想承认,但李正宝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自己跟着梁师都那么多年了,年年征战,年年败北,朔方郡已近枯竭,即使依仗突厥掌控两三州之地,那又能如何?
那位邯郸王已经分析的够彻底了,突厥内乱,已经顾及不到梁师都了,被交换回来之后,李正宝很快通过人脉打听到相关信息,的的确确是突利可汗逼着梁师都……都不是交换人质,而是逼着梁师都将李神符、段德操放回去。
要知道在颉利可汗死后,梁师都第一时间选择的是都布可汗,如果不是突利可汗取得了极大的优势,梁师都是不会那么乖乖听突利可汗的话的。
这说明邯郸王没有说谎,突厥的确发生了内乱,如果没有突厥,梁军真的能守得住原州、会州、灵州吗?
要知道仅仅三个月前,梁军一度攻入陇州、泾州甚至岐州,而那位管国公任瑰率唐军北上,就是在固原城外一场大战击溃梁军,顺势收复原州,若不是两位可汗……别说梁师都了,自己八成都难以生返朔方。
李正宝脚步一滞,狠狠饮了口酒,苦笑着摇头,即使突厥没有内乱又如何,都布可汗、突利可汗两位联手,不也被邯郸王大败吗?
长叹一声,李正宝揉着眉心苦思,自己真的要选择为唐军内应吗?
从感情上来说,自己跟着梁师都已经十多年了,这位陛下对旧部不说多好,但也不像对其他部将那般刻薄寡恩。
但从实际出发,李正宝已经没有信心了,就连突厥都不是那位邯郸王的对手,梁师都真的能以三州之地进吞关中,进而与大唐争雄天下?
痴心妄想罢了。
自己倒不一定要像苑君璋一样安享富贵,也不像皇甫族人一般要使门楣不坠,李家不过是朔方乡间豪族罢了,但如果继续下去,自己能逃得一命吗?
李正宝不信他日梁师都败北,自己还能幸运的活下来……大唐邯郸王的酷烈之名遍传北地,在草原上都能止小儿夜啼,难道会心慈手软的再次饶自己一命?
各种念头在李正宝的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涌现,很久之后,他轻轻推开了门,月光照在他半张脸上,显得隐晦不明。
“三弟……”
“大兄。”
“记得有个亲卫……”李正宝低声道:“是几个月前从俘虏中挑出的……就是那个极擅弓箭的。”
“是,刘保,就是原州人。”
“记得他曾经提及,他有个兄弟在皇甫家做门子……”
“好像是。”
“叫他来一趟。”
李正宝不打算立即去联络皇甫黎,倒不是觉得梁洛仁会怀疑自己这种被放归的,而是在担忧辛镣儿……那位到底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呢?
先等一等,稍微等一等。
李正宝觉得,辛镣儿比自己聪颖,也比自己知趣,如今大唐兵锋正盛,突厥都几度大败,不可能容忍梁师都长久占据关中三州。
如洗的月光洒在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固原县城上,静悄悄的,只在拐角处偶尔见几人活动下被冻僵的身躯,而视线依旧落在目标上。
第九百二十二章 士气可用
固原县内被放归的李正宝、辛镣儿有着不同的选择,他们的命运走向了不同的道路,暂时来说,很难说谁的选择正确,谁的选择错误。
唐军大营中,局势也差不多。
当李神符疲惫而又羞愧的走进中军大营,在宽阔的大厅内看见那个背手而立的身影的时候,复杂而怨毒的情绪在内心深处滋生。
当年在河东,自己贵为郡王,出任并州总管,是河东权柄最重的人物,后来还曾经出任河东道行军总管,而那时候的李善不过是个代县令罢了,虽然得陛下信重,但自己何曾将其放在眼中。
才过去两年,不过两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总有些人会习惯性的将自己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李神符显然就是这种人。
李神符只会想到,若不是李善当年雪夜袭营非要用刘世让,自己就不会被赶到灵州来,如果不是李善去年三破突厥,自己也不会贸然出击,以至于兵败被俘。
不过李神符心里活动都能翻好几页了,而李善对这个废物郡王没什么观感,这货的确比较废,当年李渊晋阳起兵,同在长安的李神通溜之大吉,后来随平阳公主举兵,而李神符被下狱,也就是因为亲戚关系比较远,所以才没与李智云一起被砍了脑袋。
之后李神符先是出任并州总管府长史,将上司刘世让弄走之后出任并州总管,在武德五年颉利可汗劫掠河东的时候……颇有战功。
李善对此倒是不关注,无奈刘世让很关注,专门去查过……一共就两场战,其一是在汾水东侧与突厥交战,斩首五百,俘获战马两千匹。
其二是在沙河北面大败突厥,生擒突厥大臣乙利达官,缴获颉利可汗所乘战马与铠甲,进献长安报捷。
基本都是扯淡,从战略上来看,颉利可汗屯兵忻州,身为并州总管的李神符不守太原府,而是后撤到汾州……事实上,那场战事,突厥基本上打穿了整个河东道,都快在龙门饮马黄河了。
从战事上来看,李神符坐拥数万精锐,一共就打了两场,还只斩首五百,换个将领,是肯定没脸将这列为战功的。
而生擒突厥大臣,缴获颉利可汗战马、铠甲……说出去那真是鬼都不信,可汗身边的王帐兵至少数以千计,如果唐军都能逼得颉利可汗卸甲弃马了,那突厥骑兵还能扫荡河东?
不过李善也懒得去管这些,至少半年前的那场大败已经足够证明李神符是个废物了,只是唐初时期,宗室子弟,只要不是谋反作乱,李渊终归是要给他们留个体面的……不然都不会将其换回来。
怎么去处置李神符,那是李渊的事,但李善可以肯定,只要李渊还在位置上,李神符那是不可能起复了……兵败被俘后放归的将领起复,在唐朝是常事,比如裴寂、刘弘基、刘文静、长孙顺德,还有李高迁都是例子。
但李神符不同,他不仅将三州之地拱手相让,而且还让李渊、李世民以及半个朝堂都险些在天台山被梁军一网打尽……说白了,如今朝中的局势发生了逆转,很大程度是源自于李神符的兵败。
别说李渊、李世民了,怕是连太子李建成都要恨死李神符了……要不是这货,自己的太子之位本来是稳稳当当的。
所以,李善才懒得去管李神符怎么想,而是关注那位中年大汉,平原郡公段德操。
一方面是因为段德操是李渊的嫡系,深得信重,镇守延州多年,不涉夺嫡之争,另一方面是因为段德操的能力。
出任延州总管多年,每年都要与梁军交战,而大大小小那么多场战事,段德操从无败绩,数度大破梁军,其中一次连梁师都本人都险些被阵斩。
虽然灵州一战,声名尽丧,但段德操本人的能力是没有问题的,李神符这个主将葬送了绝大部分主力,副将难道还能力挽狂澜吗?
雄武有力,满脸不忿……这是李善对段德操最直观的印象,前者显示了其的能力,后者显示了其的心态。
这是个能用得上的棋子,用得好,将是针对梁军的一把利器。
当然了,李善也不得不承认,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段德操对李神符的恨意。
对于李神符,李善一方面是不屑鄙夷,另一方面也极度的排斥,他可没忘记,当年马邑十日,要不是自己留了个心眼,让淮阳王李道玄镇守雁门关,李神符八成会遣派大军出塞……只要做做样子,李善、崔信、刘世让非得折在马邑不可。
再说了,李神符依附东宫,与裴世钜来往密切,所以李善对段德操的态度……好感自动+1。
安抚了几句后,李善让亲卫将两人引到后军歇息,明后日就送回长安,如何处置,那是李渊以及宰辅的事。
“段德操之父乃北齐名将段韶,不敢击胡,被斛律光讥讽为段婆婆,故段德操御边多年,常越境击胡。”窦轨点评道:“既有勇力,又有谋略,此番兵败被擒,视作平生之辱,若是殿下用之,临阵必不顾生死。”
李善笑着点头,“不止段德操一人。”
的确,大唐一统天下已有数年,加上降服吐谷浑,数度大败突厥,如今的唐军已经有了盖压天下的稚形,上至将官,下至士卒,均有傲气。
而这半年内,只占据朔方一郡之地的梁师都两次席卷三州,多少大将败北,多少唐军士卒埋骨沙场,这使得很多士卒心中愤愤,特别是在泾州大捷之后……但如果说哪一批士卒最有出战的欲望,那一定是与段德操被放归的那千余俘虏。
未必每一个都有雪耻的想法,但这种念头必定覆盖了大部分的士卒。
刚刚去巡视了一番的李善在心里想,士气可用,如果能留下段德操,以其为箭头,那这支复仇的利箭一定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不容忽视的作用。
第九百二十三章 启程
纷飞的大雪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李善背着手站在屋檐下,在心里计算时日。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二十日了,距离除夕只有十天,庄子里应该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孩童们应该已经穿上了新衣,路旁应该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雪人、雪狗,只可惜自己回不去。
不仅是自己,还有数百亲卫也回不去,甚至母亲可能都要在崔府过年,也不知道与十一娘相处得怎么样……不过这对婆媳很对脾气。
风渐渐大了起来,将李善衣衫下摆吹得飘飘摇摇,一旁的朱八劝道:“郎君,先回屋吧。”
李善摇了摇头,“此去凶险,何吝冒雪相迎?”
顿了顿,李善笑道:“这一战后,你也该成婚了,若是要从军,让定方兄在十六卫里给你寻个闲职,若是不肯从军,那就留在庄子做管事。”
朱八憨厚的笑了笑,“小人还是习惯留在郎君身边。”
李善来到这个时代,论平日接触之多,就是朱八了,无时无刻不守在他的身边,为了他,朱八在顾集镇的城头上丢了支胳膊。
“张三郎、曲四郎都从军了,就连周二郎都捞了个爵位,你不想要?”
“小人可没他们的能耐。”朱八嘿了声,“郎君不赶,小人回去做个门子也行。”
“随便你吧。”李善看见外间已经人影闪动,随口道:“回头让七叔给你说个女娃,早些生个大胖小子,正好陪着一起读书习武。”
朱八脸上喜色颇浓,儿子能跟着日后的小郎君,这样的待遇足够好了。
“拜见邯郸王。”
“郎君。”
“外间雪地,不可轻易伏地。”李善挽起皇甫忠,“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