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遥遥看向雁门关方向,李善轻声道:“希望雁门关那边勿要……”
话说到一半,李善突然住了口,环顾四周,别说王君昊、薛万彻了,就是朱玮、张士贵都是一脸的警惕。
李善干笑了几声,乖巧的闭上了嘴巴。
此时此刻,马邑、雁门关之间的道路上,数名骑兵正在放马狂奔,沉重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原野中回想。
马蹄卷起的黄沙中,为首的骑士努力睁大眼睛,低呼一声,“撞上了!”
其他几人抬头看去,如黑线一般散开的小点正由北而南扑来,都不用猜测,肯定是突厥斥候。
“军头先走!”
五六名骑士拔出长刀径直向北扑去,只为了争取一点点同伴逃生的机会,为首的军头双目赤红,脚后跟狠狠踹中马腹,拼命向东驰去。
突厥行军,向来没有明确的路线,只有大概的方向,而突厥斥候,起到的最大作用不是查探军情,而是遮蔽战场。
大军未至,突厥骑兵以数十人或百余人为规模,向各个方向散开,好不容易逮到几个,突厥人哪里肯放过,留下数十人应付,其余数十骑兵返身向东追去。
后方留下阻敌的同伴已经死伤殆尽,没有铠甲护身,没有唐弩制敌,甚至没有长槊长矛,突厥骑兵散开阵列,只以弓箭,不多时,每个斥候身上就多了几只长箭。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硕果仅存的斥候尽量伏低身子,紧紧盯着已经不远的雁门关,耳边传来嗖嗖的长箭划破长空的啸声。
一声闷哼,一支长箭精准的射中斥候的肩头,与此同时,东面的山谷拐角处,绕出了百余骑兵,为首的大汉手持大弓,弯弓搭箭,追在最前方的两个突厥骑兵翻身落马。
“马邑战报……”斥候高呼一声。
大汉面色铁青,挥手让亲卫护佑,自身放下大弓,拿起马槊,径直向西杀去,身穿明光铠,顶着一蓬箭雨杀到近处,马槊来回之间,已经捅翻了三个突厥人。
身后的百余亲卫或弯弓放箭,或手持长矛冲阵,很快就数十突厥骑兵击溃。
远远望了眼,阻敌的斥候早已落马而亡,马背已空……大汉咬咬牙,不敢耽搁,迅速调转马头回了雁门关。
“仲珪兄辛苦了。”雁门关守将马三宝亲自率兵在城门接应。
主动请缨出关接应斥候的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勉强笑了笑,“在哪儿?”
“送去伤兵营了。”马三宝延手道:“苏定方、李德谋已经赶过去了。”
这时候,城墙上守军齐齐大呼,尔朱义琛和马三宝对视了眼,疾步登上城头,远远眺望,北边如蚂蚁一般的黑点由小而大,密密麻麻的连天彻地,隐隐能听得见号角声。
“突厥来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雁门(中)
“中郎将,突厥大军已至。”
伤兵营内,神色依旧平静的苏定方面容略有一些憔悴,只微微点了点头,视线依旧落在肩头上依旧插着箭头的斥候脸上,“仔细分说,不急。”
“是。”斥候额头上,脸上都是大滴的汗珠,疼的脸色惨白,“攻打马邑的敌军约莫五万,但并未围城,驻扎在马邑北面十里外,自昨日起,朔州司马秦武通、司兵参军张仲坚数次率骑兵出战,并无败绩。”
苏定方深吸了口气,如此一来,此次突厥就算不是举国来攻,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上一次发动十多万大军来攻,还是始毕可汗在位期间。
其实在知道李善暂时无法回长安之后,对今日的局势,苏定方已经有了一些预判,或者说,他已经想到了今日……毕竟见过太多的先例。
事实上,听到突厥来犯的消息后,苏定方提着的那颗心才落回到肚子里……但问题是他没想到,突厥居然如此大举来犯。
虽然顾集镇那边还探查不清楚兵力,但斥候远远眺望,至少七八万以上,毕竟突厥人大都骑马,烟尘飞扬,很难准确判断……再加上攻打马邑的兵力,得十万往上。
颉利可汗上一次攻破雁门关,几乎打穿了河东道,也不过只携带五万骑兵。
一旁的李楷沉思片刻,追问道:“见到了宜阳县公或者秦公?”
这是个关键问题。
斥候点头道:“见到宜阳县公。”
李楷和刚刚赶到的尔朱义琛对视了眼,都有些奇怪,北面斥候打探,突厥尽起大军来攻,将顾集镇围困的水泄不通,今日得斥候回报,已然绕过顾集镇向雁门关进发,但为何攻打马邑的敌军如此松懈?
斥候都能直接和马邑城内的刘世让取得联系,这说明敌军不过是在装腔作势。
“斥候回报,突厥大军绕过顾集镇南下,见颉利可汗、突利可汗汗旗。”苏定方对此倒是不意外,“攻打马邑的应该不是阿史那部落,或是铁勒九姓、回纥等部落。”
对于如今突厥内部局势,苏定方比其他人了解的深得多,颉利可汗一方面笼络外姓部落头领,另一方面又法令严苛,试图集中权力,导致本族部落首领和外族都相当不满,人心渐散。
在这种情况下,铁勒、回纥等部落不愿意出死力,是有道理的……更何况攻打马邑这等军事重镇,必然死伤惨重。
但为什么突利可汗那么乖乖的听话,随颉利可汗起兵南下?
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苏定方,但如今,他不用再去思索了,突厥大军已抵雁门关。
雁门关位于两山之间,东西山岩峭拔,地势险要,居高临下,路途盘旋崎岖,但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只能容纳数百千余士卒小小边塞。
但因为出塞道路狭窄,使敌军很难迅速将兵力展开,对雁门关发动攻击,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算夸张。
但在雁门关外,黑压压的突厥骑兵依旧给了守军极大的心理压力,在李善北上赴任之前,雁门关对于突厥来说算是自留地,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都曾经率兵由此而寇河东。
具体的守城,苏定方和马三宝早就安排好了,而且在之前两个月内也演练了多次,就算颉利可汗不惜兵力全力攻打,也能坚守相当一段时间。
更何况只要战局不陷入危局,并州乃至长安对雁门关的支援就不会断绝,毕竟一方面有李善的关系在,另一方面张士贵、薛万彻两员分属秦王、太子的大将也在。
苏定方都庆幸去年李善巧施手段,将襄邑王李神符赶走,不然这厮在并州,只怕不会发一兵一卒,一米一箭来援。
至于雁门关周边的其他小道,苏定方也都准备妥当,如西径口之类的道路,虽然能勉强通行,但都山势陡峭,如果是偷袭说不定能得手,但如若开战,突厥那还不如直接攻打雁门关呢。
苏定方站在城头上,在心里不停反复的复盘有没有什么缺漏的地方,但实际上忧心忡忡,对即将而来的战事,他并不十分担心,但却担心被困在顾集镇的李善。
怀仁是临时决定巡视顾集镇的,连自己都不知道,不可能有人做手脚提前密报突厥……苏定方叹了口气,那只能是怀仁运气太差。
这时候,数十突厥骑兵缓缓驰近,有一汉人打扮的汉子单独往雁门关而来,手中举着一封书信,高呼道:“吾主此番兴兵,非为他物,只索……”
话还没说完,苏定方抢过身边亲卫的大弓,箭去如流星,利箭划破长空,没入那汉子的胸膛。
城墙上的守军齐齐高呼喝彩,这么远的距离,目标又在移动中,如此神射,让人击节赞叹。
苏定方面无表情,身边的李楷、马三宝、尔朱义琛等人却纷纷色变,其他人未必听得出来,但他们都能肯定,那使者没说完的是“只索李善一人”。
于内,李善是踩着裴世矩、李德武的脊背往上爬的,但于外,李善是踩着欲谷设的脑袋往上爬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颉利可汗入寇的借口,但这却的的确确能成为理由……如果是前几年,说不定李唐还真的肯把人交出去。
这也是苏定方为什么一箭射死那使者的原因……倒不是他觉得李唐会将李善交出去,而是不能让突厥发现李善被困在顾集镇,更不能让守军士气低迷。
苏定方举起右手示意噤声,片刻后突然丢下大弓,拔出长刀,猛地击在身边亲卫的铁盾上,金铁相交的声音响彻内外。
“欲寇河东,必破雁门,且看尔等能耐,比欲谷设高明几分?!”
听到如此高呼,数十突厥骑兵纷纷弯弓搭箭,间或传来几声叱骂,才调转马头而去。
一刻钟后,仰视着雁门关的突利可汗脸上极为难看,“如此雄关,守军不出,道路狭窄,只能步卒蚁附攻城,只怕伤亡惨重。”
颉利可汗冷笑了声,“难道郁射设之仇不报了吗?”
“若可汗欲报欲谷设之仇,便请提兵攻城。”突利可汗面无表情的丢下这句,我被逼着领兵同行南下,还出兵攻打顾集镇,现在还想让我攻打雁门关,大白天你做什么美梦?
现在突利可汗心如乱麻,一方面颉利可汗借欲谷设之死总领大军,将自己压制得死死的,另一方面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向李善,向唐皇交代。
签订盟约两个月就撕毁盟约……一旦事情被捅破,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收场。
突利可汗索性带着本部人马略略后退,看着颉利可汗调兵遣将,准备攻关,他现在就盼着李善已经回了长安……让颉利可汗没了借口。
但突利可汗也非常了解自己这位叔父,颉利可汗绝不是那等糊涂人,之前几次破关入河东,要么是守军逃亡,要么是唐军来投,再要么是苑君璋攻城。
此次来犯,必然是有成算的。
第五百八十九章 雁门(下)
颉利可汗真的要去碰雁门关这块硬石头?
这是突利可汗难以理解的,看着一批批的突厥勇士下了马,忍受着一蓬蓬的箭雨坚持到城墙边,还要忍受时不时落下的擂石,沿着云梯向上攀爬,绝大部分突厥兵都难以忍受这种一波又一波的死亡威胁而顿足不前。
但颉利可汗似乎是铁了心要啃下这块硬石头,一次又一次的驱使麾下向前,甚至不惜以王帐兵举刀持枪强迫攻城……虽然突利可汗不肯出兵,但颉利可汗麾下多的是散落的部落。
一具具尸体倒在雁门关外,缓缓流出或喷溅而出的鲜血将土壤染成怪异的紫黑色,死亡总是最好的老师,毕竟也曾经见识过攻城战,突厥兵很快打造出了简单的器械,至少举着大盾、门板来抵御箭雨,抬着巨木撞击城门。
一般来说,城门总是城池、边塞最薄弱的软肋,只要不是毫无援兵,守军永远不会将城门封死,那等于是断绝后路。
虽然雁门关有所不同,但道理大致相仿,城门依旧是薄弱点……当然了,也是因为攀爬云梯蚁附登城的方式伤亡太重的原因。
此外,雁门关直面西方,只有一个应敌方向,突厥只能正面强攻,没有其他方法可想。
但因为道路的狭窄,突厥很难迅速将大量兵力输送到前方,城墙下倒是略为宽阔一些,但那已经在擂石的攻击范围之内。
七八块大石猛然落下,将聚集在一起的十几个突厥兵举着的大盾、木板砸翻,数十守军在军头的指挥下集中火力,持弓一阵狂射,登时惨叫连连,突厥兵丢下撞城的巨木,撒腿就跑,还将一伙正在前移看不清道路的同伴撞翻。
这时候,城门突然大开,百余骑兵或平端马槊,或高举长刀,从城内开始加速,一路疾驰杀出城外。
骑兵均披甲,就连坐骑都披甲,这样的重骑兵在相对固定的环境里,几乎是无敌的存在,没有回旋余地的步卒如何与重达数百公斤的重骑兵相抗衡?
马三宝、尔朱义琛均亲自出战,百余骑兵第一时间将面前的阻拦撕的粉碎,随后两人各率数十骑兵向南北两个方向横扫。
短短半刻钟内,城墙外被清洗一空,只留下残肢断臂,以及运气好尚未毙命的突厥兵的呻吟声。
看着唐骑耀武扬威的绕了一个圈才返回塞内,颉利可汗脸色铁青,挥鞭斥道:“让奚人上。”
奚族,传说是匈奴之后,也传说是鲜卑宇文部之后,他们在草原部落中相对来说比较特殊,虽然也游猎、放牧,但一直兼顾农业,而且以造车闻名。
据说每一个奚人,都是一个工匠。
于是,接下来,数十辆的大车被缓缓推来,竖着的高高木板固定在车上用以遮蔽箭雨,十几个奚人在后方推着大车,中空的车内顶着一根巨木,用以撞击城门。
苏定方冷冷的看着城墙下,左右亲卫举着盾牌为其遮挡可能的冷箭,相比较而言,突厥人攻城的手段太过简单,简单所以容易被破解。
刚刚在城外兜了一圈的马三宝饶有兴致的看着脚下的坛子,笑道:“难道邯郸王早有预备?”
见识过威力的尔朱义琛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想当年祖上以骑射见长,没想到后人却以此杀敌……虽然好用,但难免阴毒了些。
几蓬箭雨洒落,躲在车后的若顿清晰的听见箭头扎在木板上的声音,小心而迅速的探头看了眼,距离城门已经不远了。
若顿今年三十岁,可能三十二岁,也可能三十三岁,虽然部落孱弱,但因为造车手艺高超,在草原上也有些名气,这次打造的类似盾车的玩意就出自其手。
让若顿意外,同时也在情理之中的是,接下来头上的唐军并没有在洒出箭雨,若顿摸了摸头顶厚厚的木板,揣测是否能挡得住擂石。
但让若顿更加意外的是,一直到盾车抵达城门不远处,始终没有擂石巨木落下,侧头看了眼,已经有七八辆盾车到了。
只要盾车数量足够,就有机会撞开城门,在唐军弓箭射程之外的地方,已经有数以百计的突厥勇士举刀持枪,只要撞开城门,就会狂奔而来,依托盾车与唐军抢夺城门。
即使不能撞开城门,数十辆盾车堆积在城门处,也能阻止唐骑再次出城急袭,因为道路狭窄,又是向上攀爬,导致攻城的突厥兵都抛下坐骑,所以根本无法和唐骑抗衡。
正打着如意算盘,突然有清脆的罐子破裂的声音传入耳中,若顿警觉的四处张望,抬头正看见七八个坛子向下砸来,全都砸在了盾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