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如果第一封捷报中提到了程名振这个名字,东宫很可能会警惕起来……不论其他,至少程名振如今不会任河北道首府的洛洲总管。
在魏征离京之前,东宫还不太确定,但现在魏征已经完全确定了……河北战事,或许有巧合,但更多是秦王的手段。
此去山东,前途未卜啊……魏征在心里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乾佑,说起来此次你也有举荐之功呢。”
“举荐之功?”
“李善难道不是你携带随军?”
李乾佑一怔,“他如今……”
“魏县大捷,以淮阳王李道玄为首,田留安、齐善行、程名振随之,但据说乃李善筹谋定计。”
此刻的李乾佑毫无世家子弟的风范,嘴巴张的都能塞进去个鹅蛋……不,骆驼蛋了!
“魏县大捷……乃李善筹谋?”李乾佑声音有点干涩,“他不是去了冀州吗?”
长安城中关于李善的小道消息满天飞,魏征也不太确定期间缘由,只低声道:“乃李客师之子李楷在京中为其扬名,不知真伪……”
“德谋……他如何知晓河北战事内幕?”李乾佑倒吸了口凉气,这事儿越想越是糊涂。
李楷离京前往河北道,来去都隐蔽行踪,外人少有知晓。
两人沉默半响后,都颇多感慨……被逼着运粮北上,音讯全无,以为其亡于乱军之中,不料奋起力挽狂澜,客观上力阻东宫亲征,使太子无颜……反正魏征认为是客观的。
略略聊了几句,李乾佑很快听出了魏征的意思……东宫有招揽之意,甚至有借李善在安抚山东一事上出力。
李乾佑心里烦闷不已,自己好不容易携李善随军,之前还是齐王亲自吩咐招揽,不料连面都没正式见过。
太子、秦王都起意招揽,齐王却如此粗疏……要不是没办法,李乾佑真想弃职而去,求个自在。
不过在短暂的烦闷之后,李乾佑也欣喜于李善的生还建功,“李善虽然尚未加冠,但博学多才,日后当为朝中栋梁。”
魏征捋须点头,满意于李乾佑的答复……朝中栋梁,这是李乾佑默认东宫对李善的招揽。
如今李善身上有着不少的标签,但最容易让人侧目的并不是他驳杂的才艺,也不是和秦王府子弟之间的交情,更不是所谓的琼瑶浆,而是和陇西李氏丹阳房的交情。
在唐初,五姓七家中,陇西李氏堪称第一流,赵郡李氏被其压制,荥阳郑虽为太子妻族,但这一代除了太常卿郑元璹外,少有杰才。
太原王、范阳卢都在衰落期,博陵崔、清河崔在唐朝的鼎盛期尚未来到。
河东闻喜裴氏,京兆韦氏、杜氏都在扩张期,五姓七家中能与其对峙的就是陇西李氏,而其中的丹阳房最为了得……历史上太宗、高宗年间,光是丹阳房就出了两位宰辅。
李善与李楷、李昭德的交情在年轻一代中本就遭人侧目,再联系到李乾佑、李客师之后,李善身上这个标签已经摘不下来了……更何况此次李楷并几个兄弟都在大肆吹捧李善。
很多人都在猜测,李善可能是陇西李氏的偏支出身,甚至有人猜测,李善可能是如今正在率军安抚江南的李药师的徒弟。
如果能将这位和陇西李氏丹阳房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少年郎召入东宫,魏征相信,必然对太子有所裨益……至少在安抚山东一事上能起到作用。
对那位曾经救助自己的少年郎,这位山东名士颇多好感,一个多月前曾频频谈论河北战事……让他惊奇的是,对方对河北局势的分析,对朝中决策的预测,对可能的选择,几乎都得到了印证。
东宫的确有意亲征……区别在于,刘黑闼在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突然兵败身死。
魏征在心里想,李善到底在河北战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第二日清晨,离京两个月却始终无所事事的李乾佑启程回京,魏征、崔昊乘船北上,在卫洲黎阳歇了一夜,第三日转入永济渠继续北上,黄昏时终于抵达魏县。
这一天是武德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魏县城外,俘虏营地,魏征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夕阳如血,劲风扑面,魏征手抚额头,眯眼细看,却看见不远处的人群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拜向那位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身影。
“那是……”崔昊大是惊奇。
魏征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此即李善李怀仁。”
第一百七十章 不讲道理
夕阳斜照下,马背上的李善摇摇晃晃,马旁的周二郎赶紧伸手扶住,几个俘虏争先恐后的半跪在马边,用背脊充当踏脚。
李善为难的迟疑了会儿,才小心的踏在一位青壮的肩膀上,迅速跳下马,随即就拉起那人,笑道:“北人驾马,南人行舟,让诸位见笑了。”
青壮垂首肃立,恭敬的说:“李郎君任心妙手,活诸多弟兄,小人感激涕零,愿为郎君牵马坠蹬。”
“人,为万物之灵长,父生母养,历二十载而成年。”李善叹道:“大军攻伐,乃是国事,如今汉东王授首,尔等皆降,日后为朝廷治下子民,安能目睹伤重而亡?”
自那日程名振斩刘黑闼首级后,李善在馆陶城内医治受伤的唐军士卒,之后很快率亲卫南下抵达魏县,俘虏营地中遍地血污,老鼠出没在任何角落,受伤的俘虏只能听天由命。
李善不顾魏县官吏的反对,立即着手整治,从馆陶、冠县、乐昌等地调集唐军士卒,再从黎阳仓调粮,先放粮容俘虏饱腹,再重新搭建营地,自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手术……手术刀都被磨坏了三套。
其实最关键的不是伤员,而是温度对俘虏的极大伤害。
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冰天雪地,气温早就降到了零下,李善派人搜集衣物以保暖,派人运粮以饱腹,派人搭建营地以容身,再加上一台又一台的手术,俘虏们已然心悦诚服。
“只是缺了三根手指而已,哭丧着脸作甚!”李善拍拍一位个子极高的大汉。
前日从馆陶赶来……呃,其实是被妹妹周氏赶来护卫李善的周二郎小声解释,“他是洛洲鸡泽县人,家眷被俘……”
这在俘虏营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大量老卒都在当年夏王窦建德麾下,早就定居洛洲,家眷都在洛洲一带。
刘黑闼年初逃窜草原,后从突厥借兵,在定州汇集几支旧部,虽然声势浩大,但实则嫡系兵力并不算强,直到攻陷洛洲,重立旗号,才召集了大量旧部,这些士卒的家眷都是随军而行的。
而前段时间,齐善行、程名振、李道玄合力在洛洲击破刘黑闼残部,而且俘虏了大量刘黑闼军中士卒的家眷。
“若肯归顺,当立使尔等阖家团聚。”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李善听得这声音耳熟,似笑非笑的转头看见马上的魏征……这家伙倒是会抢时机。
“玄成兄,别来无恙。”
魏征脸一黑,两人初识的时候,这厮是喊自己玄成公,后来李德武掺和了一句,就变成玄成兄了……魏征心里有着古怪的感觉,好像李德武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那是当然,李善称呼一声玄成兄,那李德武勉强算是他侄儿了。
“这位是太子千牛崔昊。”
崔昊一表人才,彬彬有礼,“自抵陕东道,常闻李怀仁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杰。”
“足下清河崔?”李善回了一礼。
“正是清河崔。”魏征笑道:“不仅山东河北陕东道,即使是京中,也是名声鹊起。”
李善愣了下,“京中?”
“正是,李德谋日夜不停呢。”魏征眯着眼打量着李善,“难道怀仁不知?”
李善一脸的无辜……这事儿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难道说李楷秘密来过魏洲?
或者自己写信给了李楷?
都不行,一旦承认,魏征很可能根据这个信息来重新判断李善和秦王府之间的关系。
寒暄几句后,魏征高声向俘虏讲解“政策”,反正就是那些套话,不过是有用的套话。
褫而甲还乡里,若妻子获者,既已释矣。
说的明白点就是,你们回去当顺民,那就能和老婆团聚……如果不肯当顺民,呃,可能帽子要绿油油的。
一行人进了魏县,在李善落脚的宅院坐下。
还没奉茶呢,李善就阴阳怪气的说:“前些日子河北大雪,不知京中如何?”
没等魏征开口,李善继续说:“不过今日河北天气转暖,日头也足,玄成兄就来了。”
这是在说天气吗?
明显是在指桑骂槐啊……早在武陵县的时候,魏征就听李善提过,太子或会亲征河北。
魏征一怔,心想传闻中,若不是你筹谋,现在太子应该到了此地了。
崔昊笑道:“怀仁似乎心有怨气?”
“那是自然。”李善干脆利索的直接承认,“你欠某一份人情,对吧?”
魏征干咳了两声,“得你援手而活命,自然是欠你的……”
“宇文宝几乎是持械逼我上船,那时候玄成兄在哪儿呢?”
“待老夫得知,你都已经上船了。”
“怀仁,京中为你扬名的可不仅仅是李家子,玄成兄也出力不小呢。”
李善瞥了眼帮腔的崔昊,“玄成兄痛惜在下亡于河北?”
这叫什么?
这叫不讲理啊!
但李善本来就不准备讲道理,你魏征是个狠人,敢力劝太子剁了李二,玄武门之变后还振振有词,惜太子不纳!
但我不同啊,现在都和李二有默契了,这时候被你拉到东宫去……哎,你魏征就算事败,摇身一变还能成为李二倚重的宰相,爵封郑国公,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
但我呢?
投入东宫,李二怕是吞了我的心都有了。
不说其他的,说不定第二天就满京城的人都用古怪的视线打量李德武了,然后裴世矩、裴寂……
李善对魏征可能的招揽是有心理准备的……呃,不,在拜托李楷为自己在京中扬名之后,考虑东宫试图在安抚山东一事上得分,不是可能,应该是肯定。
所以,李善拜托李楷带了封信给李世民……不入秦王府任职,而是希望通过科考入仕。
这算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吧。
名声鹊起,秦王府、东宫两边都有一定的交情,本身又有军功,再科举入仕,李善才不会畏惧身份泄露后,李德武以及河东裴氏的威胁……虽然打压是一定的。
但李善没想到的是,魏征居然来了河北。
李世民你个废物,给你送了那么多筹码,也没摁住东宫……李善在心里暗骂。
为今之计,也只能不讲道理了。
要不是你魏征不讲义气,我至于被逼的来河北吗?
至于几次险些丧命吗?
这都是你魏征的锅,你敢不认?!
崔昊在一旁捂着额头,心想魏玄成是眼瞎了吧?
还有陇西李氏丹阳房那些人,应该也是眼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