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尊看着沈毅,颇有些感慨的说道:“有些时候做了事情,下面的人知道并没有什么用处,要上面的人知道了才有用……”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八百个心眼子
杨敬宗杨相本人,到今天为止已经数次请辞了。
很明显,这位相国也不想再滞留在宰相的位置上,从而与皇帝彻底站在对立面,因此能全身而退,他当然也想要全身而退。
只不过杨敬宗身后,站着不知道多少利益集团,同时他也代表着许多人在朝廷里的利益。
比如说陈裕。
杨相在私底下已经明说了自己会在洪德七年春致仕,这个时候,陈裕这些杨相的徒子徒孙们,自然是危机感更强的。
而陈裕又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他做梦都想进入朝堂中枢,成为掌握话语权的朝堂重臣,但是现在靠山倒了,即便是陈府尊这种能臣,这会儿也觉得非常无力。
沈毅坐在陈裕对面,低头想了想,然后缓缓说道:“府尊在江都的政绩,吏部不可能看不到,说不定明年吏部考铨,府尊就能一跃进入六部之中,成为朝堂高官。”
“明年不被罢职,我便谢天谢地了。”
陈府尊摇头,叹了口气之后,又看向沈毅,微笑道:“倒是沈公子你,名门高徒,今年又中了举人,明年如果春闱再中,说不定过两年本官见到沈公子,还要称呼一声上官。”
“不敢不敢。”
沈毅连忙摇头,有些惶恐:“府尊乃是进士出身,又比学生多了几十年官宦生涯,学生此生,在官场上绝难追上府尊……”
“十余年官场又有什么用处?”
陈裕看了看沈毅,微笑道:“哪比得上沈公子你简在帝心?听说沈公子在京城替宫里编撰邸报,极受陛下赏识……”
听到陈府尊这番话,沈毅只觉得汗毛倒竖!
他给邸报写稿子的事情,是严格保密的!
他在邸报司的所有稿子,统统没有署名,宫里的高太监也承诺过他会严格保密这件事!
甚至于当时北齐的出云公主,因为沈毅那篇文章的事情大为光火,到最后也没有查到沈毅头上!
但是陈裕竟然知道!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陈裕低头道:“府尊在说什么,学生怎么听不懂?”
陈知府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沈毅,然后释然一笑。
“本来还想着让沈公子你在邸报上给本官写两句好话,这样说不定明年还不至于丢官,既然沈公子说听不懂,那么这件事情就算了。”
这会儿,沈毅已经冷静了下来。
陈裕是杨敬宗的学生,杨敬宗把持朝政七八年时间,在建康城里不知道多少耳目眼线,说不定宫里,乃至于邸报司里都有杨敬宗的人!
按照这个思路来想,陈裕知道他给邸报司写稿子的事情,似乎理所当然……
不对……!
沈毅的大脑飞速转动,他抬头看向陈裕,一个想法如同闪电一般,在沈毅脑子里发出雷鸣!
陈裕可能会知道自己给宫里写邸报的事情,但是他绝对没有理由就这么干巴巴的,甚至不加掩饰的说出来!
因为这样一来,等于是明着告诉沈毅,宫里有他们“杨派”的人!
沈毅如果知道,那么皇帝陛下也应该会知道!
按照道理来说,皇帝心里肯定很清楚,宫里有一些小太监会跟外面的大臣们“私通”,甚至洪德皇帝本人,也说过“宫里放一声屁外面都震天响”这种话,但是如果皇帝知道宫里新成立的邸报司里,而且是邸报司的高层里有杨敬宗的人,那么刚刚亲政的皇帝陛下,一定会着手清查邸报司,乃至于清查宫里的大臣眼线!
陈裕是个心思手段都有的人物,他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除非……
他是有意要通过沈毅,把这个消息送到宫里去!
沈七郎沉默了许久,然后才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眼前的江都知府。
“府尊,邸报上写什么内容,绝非是我能够决定的。”
“不妨事。”
陈裕笑了笑,开口道:“吏部考铨,是在明年秋天,到时候我多半还要去一趟吏部述职,到时候如果能见到陛下一面,本官便可以自卖自夸一番,不用沈公子在邸报上费工夫了。”
沈毅微微低头道:“江都府乃是京畿重城,府尊执掌江都府多年,如果求见陛下,陛下没有不见的道理,到时候就要看府尊在陛下面前说什么话了。”
沈毅这句话说完之后,陈府尊便忍不住抚掌感叹道:“沈公子真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本官最喜欢与聪明人对话。”
他看向沈毅,微笑道:“沈公子说的很对,我见到陛下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在陛下面前说什么话,怎么说话。”
“沈公子可有建议?”
沈毅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府尊是杨相的学生,应当从一而终。”
“好。”
陈府尊忍不住叫了声好,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到了沈毅面前,脸上尽是赞叹之色:“原先我还因为你写童谣的事情,对你有些生气,听到你这番话之后,我便全然不气了。”
他对着沈毅真诚一笑:“说不定咱们将来,可以成为朋友。”
沈毅依旧不卑不亢,微微低头道:“府尊想要谋前程,今后还是不要与我们书院的人做朋友为好。”
道理很简单,皇帝这个职业,最重要的就是要把握好朝廷以及国家的平衡。
也就是说不能一家独大。
以前是杨敬宗一家独大,皇帝当然想要拿掉杨相,但是杨相不在朝堂之后,以赵昌平以及张敬等人为首的激进派,很有可能也会一家独大,在这种情况下,杨敬宗所代表的“龟派”,就要做到衰而不倒。
沈毅的意思是,是让陈裕去做这个衰弱的“龟派”话事人。
当龟派,虽然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会很难出头,会被激进派压制,但是却不担心会被打落到尘埃里,因为皇帝需要有这么一股势力,可以随时跳出来制衡住那些激进派。
因此,这个龟派是必须与甘泉书院为首的激进派对立了,也就不可能与甘泉书院交朋友。
陈府尊抚掌赞叹:“这件事情,本官在江都想了一两年,甚至偷偷去京城见了好几次杨师,才慢慢醒悟过来,不曾想沈公子年纪轻轻,就能想的这样通透。”
他看着沈毅,微笑道:“不过,沈公子明年去建康之后,如果有机会,还是要跟宫里说一下,就说本官已经知道了你给邸报司写稿子的事情。”
连沈毅都能通过这件事情,联想到陈裕是故意透露消息,那么宫里那么多人,尤其是那位多心的皇帝陛下,也一定能够想到这一层。
能够想到这一层,就能明白,陈裕是杨派之中的“忠君”之人。
陈裕这么做,是想在皇帝那里留下一个印象,明年见了皇帝之后,就可能向皇帝表忠心,表明自己不是杨敬宗一派,而是皇帝一派,会时时刻刻与皇帝站在一起。
沈毅想了想,然后也跟着笑了笑。
“府尊放心,学生把这件事报上去,对于学生来说,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
“既然有功劳,学生自然乐意为之。”
陈府尊爽朗一笑,既然对着沈毅拱了拱手。
“如此,就多谢沈公子了。”
“今日难得与沈公子聊的这么开心,今后沈公子如果进了朝堂,那咱们恐怕就要互为仇雠了。”
沈毅也低头,拱手还礼。
“异日如有福分入朝为官,还请府尊手下留情。”
陈府尊哈哈一笑。
“留情留情,互相留情。”
第二百二十七章 得名分!
见完陈裕之后,沈毅离开知府衙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接近傍晚时分了。
走出府衙的时候,沈毅也忍不住长长的松了口气。
陈府尊,绝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而且如果他不顾忌甘泉书院的话,他完全有能力毁掉现在的沈毅,因此沈毅跟他说话,不得不陪着点小心,尽量不去得罪这位江都府的府尊老爷。
不过总体来说,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还算顺利,并且沈毅也从中得到了一些利益,比如说他回到建康之后,可以按照约定,向皇帝告密。
更重要的是,他算是与陈裕结下了一段“善缘”,这样以后到了朝堂上之后,不管陈裕与甘泉书院之间碰撞的多么厉害,沈毅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
当然了,以陈府尊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杨敬宗退下来之后,保底五年乃至于十年之内,他都不会与甘泉书院正面冲突。
其实如果今天是甘泉书院开与陈裕谈,双方一定能够达成更多默契,沈毅毕竟只是甘泉书院的一个学生,现在还没有替书院话事的资格,因此他今天只算是与陈裕之间的“私人交易”。
因为在府衙待的时间太久,沈毅回到家之后都已经是日落时分,这会儿县衙已经下班,没有再去过地契的道理,沈毅就在家里陪那些长辈们吃了一顿饭,勉强应酬完他们之后,沈毅才能回到自己的卧房里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小丫鬟把沈毅叫醒的时候,沈老爷才算是终于从舟车劳顿之中恢复了过来,吃了顿早饭之后,沈毅就跟着三叔公一行人,去江都县衙的户房过地契去了。
刚好,也借着这个机会,去采访一下县衙的父母官。
一行人到了县衙户房之后,沈家的几个老人便与户房的官吏说明过地契的事情,户房的官吏还在核实沈毅身份的时候,县衙的县尊老爷就亲自到场,县尊老爷装模作样的巡视了一番之后,检查了一番沈家递上来的地契之后,便拉着沈毅离开了户房,临走之前他还回头叮嘱了一番户房的官员,让他们好生办差。
县尊老爷吩咐,户房的官吏们自然更加上心,开始给沈家人办手续。
而另一边的沈毅,则被县尊老爷拉进了县老爷的书房里。
沈毅在书房里坐下来之后,张县尊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然后笑着说道:“我听说中了举人之后,族中的族人或者同乡的乡绅们,就算砸锅卖铁也会凑二百亩地,送到新晋举人名下,方才在户房看他们递上来的地契,怎么才一百亩?”
张简将一杯热茶放到了沈毅面前,眯着眼睛笑道:“怎么?七郎的这些族人欺负你了?”
这个时代“诡寄”已经是一种常态,就连张简这个相门子,也没有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之处。
沈毅连忙摇头,开口道:“与长辈们无关,他们是准备了两百亩地,但是小弟没有全要,也不能全部推回去,因此便要了一百亩地。”
“这样谦逊做什么?”
张简还以为沈毅不懂何谓“诡寄”,低头喝了口茶之后,笑着跟沈毅解释道:“他们把地过给你,又不是白送给你,地给了你,便不用再向官府,向朝廷纳租了,细算起来,还是他们占你的便宜。”
张简笑着说道:“你只要他们一半,他们说不定还会在背后埋怨你沈七呢。”
沈毅微微摇头,开口道:“师兄,小弟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不过小弟将来也是要置办田产的,因此要给自己留下一半免税的田地。”
张简瞪大了眼睛,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沈毅,愕然道:“七郎都已经中了举人,这辈子便与耕织无甚干系了,就算置办田产,也还是要假手他人,你总不会想买几块地自己去种罢?”
“那倒不至于。”
沈毅笑着说道:“只是确实有些用途,将来如果有机会,师兄自然会知道,现下便不要问了,此时说出来,徒增笑耳。”
这个时代人为万物天成,研究农作物这种事情,在这个时候显得太过前卫,也与这个世界太过格格不入,在沈毅弄出真正的之前,都不太合适肆意宣传,免得给旁人添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