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得人多吗?”
朱允炆追问。
老丈敲打两下石头,看了一眼朱允炆:“多吗?呵呵,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去。你看不到那三个脑袋吗?”
“哪里?”
朱允炆张望,没有看到。
老丈有锤子指了指头顶,朱允炆顺着山坡线向上看去,只是山坡顶部的石头插着一根木头,木头上挂着三颗圆圆的东西,因为石灰附着的缘故,乍一看就是三颗石头,但仔细看才发现,是风干了的人头。
“可恶!”
朱允炆怒火中烧,这里是大明天下,有权决人生死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可在这句容,在这矿场,竟然有人草菅人命,还敢悬头示众!
“愣着干什么,干活!小心晚上没饭吃!”
巡查人拿着鞭子,在远处怒斥朱允炆。
朱允炆冷冷瞪了一眼巡查之人,紧握着錾子与锤子,终没有发作,矿场里面到底有多黑暗,是怎么黑暗的,若不亲眼见到,又如何能确保整治彻底!
相对于铁矿、煤矿等,石灰石矿的开采难度相对容易,至少可以用锤子、錾子敲敲打打弄出来,过程中并不需要烧矿,也不需要顾忌毒气(瓦斯),无需安排人支撑加固。但石灰石矿的粉尘吸入问题,远比其他矿更为严重。
在朱允炆所在的山坡北面,幽静的峡谷里建造着一座座亭阁。
“管事好福气啊,在这山清水秀之地营造山居,即有隐士之自在,又有丝竹管弦,美人在侧,当真是令人艳羡不已。”
商人梁琊坐在长阁之中,看着山谷风景与女子曼舞,不由感叹。
矿场管事郭亥哈哈大笑,拱手说:“哪里,梁先生若是不嫌弃,可以多住几日。”
梁琊眼神一亮:“若如此,那就叨扰郭兄了。”
“哎,这算什么。”
郭亥并不在意,举起酒杯说:“我郭亥没什么本事,就是命好,攀上了皇亲,这才落得一个美差事。”
梁琊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敬过一杯酒:“郭兄手握三座矿场,这在郭家地位仅次于那郭燕琼,听说郭老爷子最近身体不太好,还曾传唤过郭兄,怕是有意重托吧,他日郭兄成为郭家第一人时,可莫要忘记梁某。”
郭亥满意至极,一杯酒入肚:“郭氏一门,能管得住这矿场的可不多。不瞒你,黄梅、亭子等地的石灰石矿,迟早归入我手。若不是郭老在,我父亲这一支早就成了族长了。”
梁琊暗暗吃惊,如此说来,句容郭氏的矿场很可能会越来越多聚集在郭亥家族手中,这需要早点巴结,日后也好低价、提早收货。
“郭兄啊,这是我在京师淘买的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梁琊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递了过去。
一旁侍女接过,转给郭亥,郭亥笑呵呵地边说边打开:“梁兄乃是我的朋友,礼物什么的,何必来送,见外啊。”
木匣打开,光芒闪在脸上,一颗鸽子蛋大的碧蓝宝石安静地躺在木匣的托座之上,宝石高贵典雅,透着神秘如大海的光芒。
“这莫非是海外奇珍?”
郭亥满是欢喜。
梁琊笑呵呵地说:“是不是,我也不好说,但确实是从沈家珍宝斋买来的。郭兄,你若是喜欢的话,那我们的石灰石能不能紧着先给,这价……”
郭亥合起木匣,满意至极,答应下来:“一石计你两钱,半个月后,从我矿场山北口运货。”
梁琊连忙感谢。
眼下各地修筑混凝土道路日渐增多,听闻朝廷还打算在明年政绩考核中考察混凝土道路新增里程,各地石灰石矿不断增多,即便如此,依旧供不应求,一石价最低也是四钱,一些地方甚至达到了五钱、六钱。
郭亥可以给自己作价两钱,海外奇珍的钱花得不冤啊,凭借着低价优势,自己完全可以在镇江独占衙门的混凝土道路买卖,谁也别想争过自己。
矿监郭志走了过来,低声对郭亥说了两句。郭亥眉头紧皱,然后对梁琊说:“郭老有召,怕是要商议郭夫人的后事,我需要先去一趟城中,梁兄安心住在这里,让红英好好陪着你。”
梁琊本想拒绝,但听到最后,连忙点头谢过。
走出亭阁,郭亥冷着脸对郭志问:“郭夫人的后事不是安排在了月底,这还有六日,郭老这时候召我,可有什么急事?”
郭志摇头说:“有梁琛在句容盯着,想来没什么大事,估计还是因为骆冠华上次抢占了松山矿场的问题。”
“骆冠华!”
郭亥握紧拳头。
松山矿场原本是郭家与骆家共同所有,但骆冠华在去年冬日以各种借口赶走了郭家管事,形成了事实上的占据,这让郭家很是难堪,又不好直接发作。
可郭家毕竟是大族,人多势众,宗族势力很大,骆家身份虽是高贵,但毕竟宗族人少。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缘故,也没有说得清楚导火线是什么,当郭家带人想要拿回松山矿场时,一场五百余人的械斗突然发生。
最后还是官府介入稳定了局势,但松山矿场的归属依旧没有结果。骆家占据着松山矿场,郭家不承认并希望夺回来,骆家与郭家的分裂愈发明显。
为了避免郭家、骆家闹崩,族长郭旭找郭菲儿商议,郭旭作出让步,将孙女郭秋儿许配给了骆冠华,并以另一座小型矿场,换松山大矿场的三成份额,解决了松山矿场的纠纷。
可松山矿场的问题并没有在根本上解决,毕竟那一场械斗死了三十几个人,仇恨的根已经埋下了。大家都在一个矿场上挖矿,哪怕是隔着一段距离,也难免出现冲突。
而这些冲突,让郭菲儿心情很是不好,一边是自己出身的郭家,一边是骆家,怎么做都不合适,哀叹与忧愁之下,一场病下来,人就彻底垮了,最终撒手人寰。
郭菲儿解脱了,但郭家与骆家却没有解脱,矛盾依旧存在。
骆冠华的父亲骆华又是一个贪婪的人,见石灰矿利大,恨不得将郭家手里的石灰矿都抢过来,独占利益。若非是大哥骆盛拿骆颜儿的名义压着、约束着,两家早就出大问题了。
现在郭菲儿一走,郭家所谓的皇亲身份就大打折扣,而郭秋儿又与骆冠华尚未完婚,此时郭家、骆家的关系十分微妙,十分薄弱。
郭亥清楚,骆华父子是不可能放弃索要更多矿场,只不过眼下京师官员已至句容,此时的他,应该不会在矿场问题上发难吧。
“要想办法,让骆家的矿场都倒闭!”
郭亥咬牙切齿。
郭志没有答话,骆家矿场可不是说倒闭就能倒闭的,即便是倒了又如何,骆冠华可是淑妃的弟弟,他哥哥还是骆冠英,那是下西洋的英雄,他们想要起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郭亥思索了下,问:“骆家矿场里有咱们的人吧?”
“有!”
郭志回道。
郭亥想了想,凑到郭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志顿时打了个哆嗦,惊讶地看着郭亥,说:“这,这样的话,事情就闹太大了,到时候还可能会牵连宫里的那位……”
“哼,不把宫里的那位拉下来,我们就得一辈子仰望骆家鼻息!这件事你去安排,我在句容等着你的消息。”
郭亥下定决心。
郭志吞咽了下口水,问:“此事太大,还是应与族长商议再作决断。”
郭亥摆手:“族长年纪大了,这种事他可没魄力!你去做吧,事成之后,以后你来当大卓矿场的主事,这阁楼与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那些女人!”
郭志眼神一热,连忙答应:“愿为郭大哥效犬马之劳。”
第八百一十五章 郭家内讧(二更)
句容,郭家。
年迈的郭旭拄着拐杖,坐在大堂北面,管家郭坤招呼着知县崔伟、郭门族亲落座,气氛压抑。
郭亥走入大堂,给众人行礼,便坐在后面。
郭旭见人来个差不多,便用拐杖敲打了下地面,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今日召你们来,是有些事需要说清楚,问清楚!燕琼啊,你来说吧。”
郭旭长子郭燕琼起身,走出来,高声说道:“近年来,我们郭氏一门凭借着石灰矿得了许多好处,积累了不少家财,过上了好日子。可利益熏心,家族中一些人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财,竟泯灭人性,昧着良心,干出令人愤怒的事!郭亥,站出来!”
郭亥脸色一变,走出来看着郭燕琼与族长,毫不畏惧地说:“怎么,这是准备对我发难,接走我的管事一位吗?”
郭虎看着针锋相对的郭燕琼与郭亥,起身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郭亥可是三座矿场的管事,素日里尽心尽力,办事从无差错。”
郭成也在一旁说:“是啊,燕琼,可不能鲁莽。”
其他族人见状,也纷纷为郭亥发声。
让人意外的是,郭亥的父亲郭隋并没发一言。
郭氏在句容拥有矿场九个,其中四个是郭旭、郭燕琼这一脉管理,三个是郭亥在打理,剩下两个则是郭氏其他子弟管理。
郭亥是一个善使关系的,时不时会送点礼物上门,在郭氏大族中威望颇高,他出了事,其他人的利益自然也会受影响。
郭燕琼一脸怒容,沉声喊道:“你们还不知道吧,郭亥所管理的矿场出了人命,他连抚恤都没给,几十户人家苦苦嚷嚷,披麻戴孝堵在了骆氏家门外,希望朝廷治丧官员能给他们个说法,给他们做主!你们现在为他说话,他日要不要为他抗法?!”
郭虎、郭成等人难以置信,看向郭亥。
郭亥皱眉,说:“但凡是出了事故的,我都发放了抚恤,一户一百两,怎么可能没有发……该死,一定是郭志从中贪走了,这件事是经他手办的。”
拉人垫背,郭亥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谁让郭志是自家堂弟,哥哥有难,你不抗谁抗。
郭燕琼面对舍车保帅的郭亥,冷哼一声:“眼下事情闹大了,只凭着一个郭志你就想一了了之?矿场出了事故,你有责任,抚恤不到位,你也有责任,连自己人都管不了,还有什么资格管理三座矿场!父亲,诸位叔伯,我建议剥夺郭亥管事一职,另外安排人员接管大卓、黑山、岳林三座矿场!”
郭虎站起来反对:“郭志有错,不应累算到郭亥身上吧。况且这些年来,郭亥尽心竭力,管理三座矿场那是蒸蒸日上,无论是出产量还是收益,都是不薄。因这点小事而剥夺其职务,我不同意。”
“小事?”
知县崔伟不高兴了,一拍桌案,喊道:“郭虎,你竟然说这是小事?那可是三十二条人命!眼下京师官员来治丧,其中不乏礼部要员,他们可是有奏报天子之权!若上面知晓我们句容出了如此大事却没有上报,到时候县衙倒霉,你们一个个也别想跑掉!”
崔伟是真的愤怒了,原本这件事不算什么,毕竟山体滑坡,埋了一些人纯碎是意外,可为了确保石灰石供应,为了不耽误生产进度,避免不良影响,郭家找到县衙,要求将此事大事化了。
县衙也清楚石灰石供应不能停,一旦事情报上去,矿场少不得会被关闭一段时间,甚至还会影响句容评选百强县,见郭家愿出重金抚恤百姓,便点了头,将事情压了下去。
可这才几个月,又有几十个百姓说自家男人死在了大卓矿场里,还说没有收到任何抚恤,崔伟问过郭家,郭家确定给了抚恤,崔伟认为百姓是想要更多抚恤,这才没给予理会,将闹事的百姓给赶走了。
可郭菲儿去世,朝廷礼部官员前来治丧,这群百姓竟突然出来闹事,还拦着官员大哭大喊,说有冤屈。礼部官员自然是不会过问句容民生的,但不过问是一回事,会不会奏报给朝廷则是另外一回事。
崔伟很着急,很上火,一旦事情闹大,传到京师里面,这几十条人命足够自己摘掉官帽了,说不得还会被投入大牢。
事关身家官职与性命,崔伟自然带着一肚子怒火。
郭虎被崔伟怒吼,却不敢反对,只好坐了下来,郁闷地不说话。
郭隋将茶碗放了下来,开口道:“依我看,这件事不妨先缓一缓,当务之急并不是撤销郭亥的管事职务,而是处理那些闹事的刁民!不管郭志有没有给他们抚恤,郭家都应该出钱,先堵住他们的嘴,务求将事情控制下来。”
“没错。”
郭成站起来支持郭隋。
“我反对!”
面对众人担忧的目光,郭燕琼说出了必须拿掉郭亥管事的理由:“你们也清楚,郭亥与骆冠华有过节,眼下闹事百姓没有来郭家,而是去了骆家,扰乱的是郭夫人的安宁。若我们不交出郭亥,给他们一个交代,那骆冠华很可能会借题发挥,到时将事情闹大,别说交出一个郭亥,就是交出我们整个郭氏家族,都未必能息事宁人!”
几句话,震惊全场。
郭氏家族的人左右看了看,也清楚郭燕琼说得不无道理,郭亥确实与骆冠华有过节,松山矿产的械斗事件背后就有着郭亥的影子,若骆冠华真的借此机会报复郭家,那谁都很能扛得住。
郭亥见此情景,不由冷冷笑了起来,旋即厉声说:“我为了郭家费尽心力,日夜经营,石灰矿场多少生意是我一手拉出来的,你们锦衣玉袍,珍馐满堂,是我郭亥供出来的!想要拿走我的位置,那你就去接管一个试试,看看你能不能从我手里拿走大卓、黑山、岳林三矿!”
郭燕琼阴沉着脸,转身对父亲郭旭,喊了一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