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不知道怎么睡着的,醒来时,就见崔娘紧抱着自己,身上还盖着一层棉被,上面用厚衣服压着。
一家人起来,收拾妥当了,谢过东家之后,陈木带着家里和一堆行李到了城西,虽是一早,但已是人山人海,莫要说移民过来的三万多百姓,就是城中的近万百姓也跑出来不少,还有一些商人干脆支起摊点,叫卖起来。
知县孙儒带县丞、巡检等人到场,安抚好秩序之后,便站在高台处,扯着嗓子喊起来:“六千户,二百户一轮,从东面开始抽勾,都莫要乱,莫要争吵。抽勾到哪里,就是哪里,不得有异。留出两日,准许你们自行调换,两日之后,官府造册入户籍,发放地契,家宅不准再随意更换,都清楚了吗?”
“清楚。”
百姓们激动不已。
所谓抽勾,其实和抓阄没多少区别,不同的是抓阄是纸,抽勾是长短不一的秸秆,寻常时都是露一截,藏一截,从上面看看不出端倪,只能看运气。
考虑到人多,又需要排定次序,宛平县没有去砍高粱弄个秸秆什么的,而是使用了等宽等大的木条来代替,木条背后写上字号,全都放在了十口木箱子里。
“开始吧。”
孙儒喊着,衙役在东面点数够了二百户人家的顶梁柱,排队上前,从木箱子狭窄的口中伸入手,然后取出一个木条,识字不识字,都会看一眼。
师爷看着男人手中的木片,会高声喊一句:“恭喜,抽中的是城东一百二十号房屋。城东的,带家人靠东面站,哎呀,这位是城西的,九十五号,带家人到西面……”
陈木着急地看着,自个来得时候就在西面了,这可不太巧,需要轮到最后了,不由有些着急。崔娘倒无所谓,抱着小女儿看着一批批人抽着,笑容满面的样子,这些人是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不要着急,总会轮到我们。”
崔娘平静地说道。
陈木摇头,擦了擦额头急出来的汗,开口:“你懂什么,人家都抢走了好的,剩下的肯定都是差的。再说了,万一我们太偏了,分给的地又是贫瘠的,还怎么活过?”
“那你现在就上去?”
崔娘给了陈木一个胆子。
陈木吞咽了下口水,没要这个胆子,人家都老老实实的等着呢,自家要是乱了,岂不是丢人。万一不给分宅院,没了地契,那才亏死。
忙到太阳偏西时,终于轮到了陈木,在崔娘期许的目光中,孩子喊爹的声音中,陈木走上了台,路过第一个木箱,又走过第二个木箱,在崔娘疑惑的目光中,走到了第八个木箱前,伸手在木箱里面,似乎挑拣起来,耽误的时间有点长。
就在县丞准备催促的时候,陈木拿出了木条,看了两眼,不识字,又讪讪然递给一旁的师爷,师爷看过,眼神一亮,喊道:“不错啊,城北八十号,啧啧,这可是好地段,挨着主道,还能做点买卖。”
陈木不关心什么买卖,只问了句:“附近有好田没?”
师爷无语地看了一眼陈木,挨着主道你不做买卖,还想着种田干嘛?不过这些人本就是农家人,若没田,怕都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有良田,只不过要走个一里路。”
师爷呵呵解释过,陈木高兴不已,拿着木牌就走向了崔娘,崔娘抓着木条仔细看着,眼都笑眯了起来。
“你刚刚在选什么,耽误这么久?”
“没什么,就想数十二个数。”
崔娘看着陈木,又看了看木箱方向,握着手中的木片,低头道:“你还记得?”
陈木憨笑着摸了摸后脑勺,道:“我们的大吉之日,怎能忘了。对了,那个师爷说咱家挨着主道,说什么可以做点买卖,我想着啊,你也别跟我下地了,就摆个豆腐摊吧。”
崔娘看着身边叫好的孩子,催促着陈木带好东西去北面。
抽勾完成之后,六千户分散在了四个方向,各有衙役带着前往,按手中的竹片,去找房屋。
陈木与崔娘看着眼前的小院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给我们的家,不是破茅草屋,不是一个破草席,而是一个真正的房屋,上面竟还是瓦片?
院子不算大,东西不过八步,南北不过十二步,北屋是三间,西面有一个专门的灶房,东面和南面空着,地夯得很是平整,修着一个一人高的木栅栏,栅栏上端削尖,如一根根长矛,一看就是军寨的围子,不过用作了院子。
“实木啊。”
崔娘难以置信,小心地拍了拍柱子。
陈木也如同坠入梦中,这房屋可比自己在山西时的家好太多了,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还能住上瓦房,就这屋上的瓦片,都够全家吃半年的了。
五个孩子蹦跶着,欢喜地跑来跑去。
房屋里面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三张简易的木床,连个柜子、木桌也没有。不过不打紧,有这样一个遮住风雪的家,什么不可以慢慢有?
陈木眼含热泪,朝廷没有将自己当牲口看,迁移过来就不管死活了,他们将自己看作了人,看做了家人。
人心归,才能扎根。
北平,布政使司衙门。
布政使张昺收到宛平县收入六千户百姓的报告,召参议徐玉和、参政曹昱商议相关事宜。
“宛平接收百姓最多,又是北平外的紧要之地,百姓能不能安顿下来,事关重大。粮食筹备、过冬物资准备妥当没有,是时候发放了。”
张昺雷厉风行,不喜拖沓。
徐玉和拿出一份文书,道:“北平粮食储备充分,各地粮食供应足以坚持到明年三月份。第一批与第二批过冬物资都已到位,只不过第三批还在途中。当下最紧缺的,还是耕牛。”
张昺也有些头疼,牛可是宝贝,价也高,一头壮年的牛,没个八两银子根本就谈不动,就连小牛犊子,也都要个四五两,整个北直隶接收的可不是六千户,而是三万五千多户,二十万人口,都给耕牛的话是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
“眼下能筹集到多少牛?”
张昺问道。
“不到三千头。”
徐玉和有些为难。
眼下是冬日,这件事还算不得着急,但打春之后呢,百姓总需要耕种,没牛,那么多地,累死人又能拉多少亩?
第五百六十七章 牛
牛,在古代有着极高的地位与重要性,是农耕文明与经济的重要参与者与贡献者。人们通过耕牛,来破开沉睡的土地,翻地耙田,分担人的繁重体力劳动,得以更好耕作。
很多人不知道与不理解牛对一个古代农家的重要性,甚至还以为古代酒楼里,动不动就能喊出一句“小二,来两斤牛肉”,真要这样喊了,牛肉估计是吃不成了,牢饭的滋味倒能尝尝。
古代打仗死了无数的男人,一个个家庭支离破碎,那这些破碎的家是怎么支撑下来,活下来的?真的是依靠微薄不堪的抚恤吗?
不!
是靠牛!
是因为家里的男人死了,还有女人,还有牛!
只要有一头牛帮着,女人辛苦辛苦,也能把地种出来,把家养起来,把弱小的孩子抚养成人,把老迈的父母送终。
如果这个家连牛也没有,那只能把自己当牛用了,累,也得活下去,也得耕作下去,这就是无数底层百姓心中的牛精神。
在古代,牛肉就不是随便可以吃的。哪怕是周天子,想要吃牛肉,也得等祭天祭祖的时候吃两口,王侯都没资格吃。
秦代时,更是将耕牛当做了“人口”一般看待,直接登记造册,还会派人时不时上门看看你家的牛还活着不,若是受了伤,或者死了,那你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
哪怕是这头牛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死了,或是太老了,自然死亡,你连动刀子宰杀的资格也没有,必须等官府来人,先调查牛的死因,确定不是你小子为了吃牛肉弄死之后,才会记录在案,然后再分配牛肉,至于你家分个牛腿还是牛头,那就看官员的心情了。
如果调查是你蓄意杀了牛,那好了,牛死了,你也一块殉葬吧。
杀牛,死罪,这不是开玩笑。
汉代多少能吃点牛肉了,按照《汉律》规定,牛老年之后允许宰杀,但宰杀之前,需要到官府报备,而且还需要衙役在场,没许可杀牛,一样是死罪……
唐代直接就禁止吃牛肉了。
宋代法律意识提高不少,认为杀牛就是死罪,多少有点不合适,毕竟杀人才应该是死罪,牛怎么能和人比呢?
于是在北宋的《宋刑统》里面规定,杀牛者的就拉走服刑,为期一年半。南宋认为太轻了,于是延长到了三年……
一头牛,三年有期徒刑。
等到了朱元璋时期,对牛依旧高度重视,并写入了《大明律》:
凡故杀他人马牛,杖七十,徒一年半;私宰自己马牛,杖一百。耕牛伤病死亡,不报官府私自开剥,笞四十。
如果平日里和官府关系不好,几十棍子下去,也就没命了。
历朝历代极重耕牛,根本就在于极重农业,没有牛,开荒太难,没有牛,田地耕作太难,没有牛,拉运庄稼太难。
一句话,没有牛,田亩数量就很难增长,农业增产就是个笑话。
张昺有些着急,那么多百姓过来,马上就要分地了,这些地可不是已经耕作多年的老地,而是荒芜多年的荒地,上面不是树,就是草,还有水洼。
现在天寒地冻,砍树可以,就当存点柴火了,烧了野草也可以,就当施肥了,可来年春天,这些地需要彻底翻一翻才行啊。
没牛,拿什么犁地,拿什么翻土啊。
“想办法,至少弄一万头牛,三户一头牛也行!”
张昺踱步,严厉地说道。
徐玉和一脸苦相,摊开手,道:“我的布政使啊,咱大明的耕牛从来都是不够用的啊,这能从哪里找去?”
张昺一拍桌案,厉声道:“我只管要结果,给你们三个月,三个月内解决牛的问题,解决不了,我就解决你们!”
徐玉和目瞪口呆,这算什么事……
参政曹昱见状,连忙说道:“张布政使,这事确实难办,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牛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吹嘘两句就有了。我看,不如给朝廷上本,让朝廷想想法子?”
张昺摇头,厉声道:“解决民生乃是布政使司之职,若这点事都解决不了,我张昺还坐在这里干甚?再说了,朝廷移民五十万,河南、山东更难,纵是朝廷有耕牛,也会优先给那两地,怎么会轮得上我们?”
曹昱与徐玉和沉默了。
张昺说得也是事实,河南、山东确实很难,去年河南遭了洪灾,虽没有酿成大祸,但大暴雨还是淹没了无数良田,今年好不容易有些收成,勉强自给,又有移民进入,完全是靠着朝廷供养。
山东更不用说,那里疏浚会通河耗费无数不说,今年又遭遇了青州齐王叛乱,白莲教造反,里里外外都需要花钱,听说山东布政使司都已经吃咸菜过日子了,根本拿不出来多余钱财购置耕牛,朝廷不支持都难。
相对而言,北平财政算得上宽裕,尤其是受益于卫所耕田买卖,新商之策,这也是张昺大兴建筑,安置移民的底气所在。
如果北平叫穷让朝廷帮忙,朝廷除了为难之外,说不定还会发怒,整几个官员下去。
曹昱思考许久,一拍手,道:“布政使大人,咱们没有牛,但别人有啊,多了不说,买个五千头过来还是不成问题。”
张昺看着曹昱,急切地问道:“从何处买?”
曹昱笑道:“北元和朝-鲜。”
张昺听闻之后,连连摆手,北元经过宁王、燕王一通乱锤之后陷入了内部混战,鞑靼不敢待在呼伦湖了,已经朝着蒙古高原的中部去了,瓦剌正在上演全武行的斗殴运动,一时半会没人干买卖,至于朝-鲜,现在也不合适,皇上刚刚拒绝了人家的册封,还留了一个公主在宫里,李芳果此时应该正发愁怎么活下去,哪里有时间理睬大明的交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真没办法了。”
曹昱有些为难。
张昺严肃地看着曹昱与徐玉和,不容商议地说:“若是没有牛开荒,来年这二十万百姓就很难自给自足,势必会成为拖累,到时北平民生上不去,折损的可是全体同僚的利益,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
啪!
徐玉和一拍手掌,喊道:“张布政使,我们要的是开荒,不一定要的是牛啊……”
张昺看着徐玉和,反问了一句:“不用牛,你去开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