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齐泰宴请同知景清,两人对月畅饮,纵论时事。
齐泰带着几分得意之色,对景清道:“你可过文书了吧,开封府所有县域,都不再仰仗朝廷钱粮养活了,哈哈,今年夏税竟还给了朝廷二十万石。”
景清举杯恭贺:“尚礼兄,一年来奔波数千里,踏遍开封四野,教化百姓无数,开垦沃土,勤耕劳作,终有所成。今年夏季丰收,无论是麦还是棉,都超往年,可谓大功业。来,饮胜。”
齐泰哈哈笑了起来,古铜色的脸上挤出了皱纹:“全赖景兄与同僚相助。眼下开封府治虽不敢说路不拾遗,但也是百姓安泰。最难得,今年各县人命案只有八起。你说,今年十优州府,开封府还有没有盼头?”
景清看着齐泰,酒杯在手中微微转了转,道:“尚礼兄可是想要回朝廷了?”
齐泰摇了摇头,正色道:“十优州府确实足够我们回京复职,然这一年来我算是看明白了,以我之才,根本不适合待在京师,智不能为君出谋划策,谋不足以安邦定国,勇就罢了。即使朝廷有召,我也愿留在地方,为任一方。”
景清笑了。
齐泰终于是看穿了。
最初刚到开封府时,齐泰还有些心思,毕竟从朝廷重臣,六部之首,直接跌落地方知府,是谁都难以承受。
可当看过民生凋敝,官府塌陷的开封府,垂死挣扎的百姓时,齐泰终于了解到,这人世间不止是有金碧辉煌的宫殿,不止是衣冠华贵的官员,还有吃不饱饭,卖儿卖女,衣不蔽体的百姓。
一年奔波,只开封府下的知县,齐泰就撤掉了多达四十位,要知道整个开封府下也只有三十个县,可见齐泰治理之严,之重。
事实证明,当京官是接近帝国的权利中心,有希望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但真正可以接近百姓,改善百姓生活的,还是地方官。
这里是出功绩的地方,也是出良知的地方。
齐泰发现了自己的良知,他没有格物,却格了人间悲喜苦难。
“争取下吧,即便今年赶不上,再过两年开封府定会入选,府衙与县衙官员的生活,是应该改善改善了。”景清起身给齐泰满酒,转了话题,道:“青州的事,大人可听说了?”
齐泰看着景清,轻轻问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景清起身,看向明月,道:“自然是黄子澄的事,这个时候提白莲沫儿,是不是有些煞风景了?”
齐泰听闻之后,连干两杯酒……
听说黄子澄这个家伙不长眼,弹劾耿炳文成性,还保举李景隆代替耿炳文担任山东都司。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说耿炳文有没有错,就说李景隆,他怎么看也不像是都司的料啊,何况他弟弟现在还关在牢里,朝廷囚其弟而用其哥,这算什么?
齐泰与黄子澄关系密切,两人都是东宫旧臣,私交甚密,之前还为老友进入内阁而开心,现在看来,他的能力还配不上内阁的椅子啊……
现在黄子澄应该正凄惶地赶路吧,可怜的,八月十五拖家带口上路,也不知道他现在过没过凤阳。
“哎,耿炳文不是个大度之人,现在又主持着青州重建,黄子澄抵达之后,怕会吃不少苦头。”
齐泰有些担忧。
景清呵呵笑了笑,说道:“身为内阁阁臣,识人之明是最基本之事。民间曾对李景隆与燕王的旧事作过编排,说什么李文忠是虎,李景隆是鼠,猛虎啸林万兽无声,贼鼠反目呲牙唧唧。就这一事来论,黄子澄保举此人,离开内阁也不算冤枉。”
齐泰不满地看着景清:“黄子澄毕竟是我的同僚与朋友,在我面前说他不是,有些过了吧?”
景清拿起一个石榴,猛地掰开,看着里面晶莹剔透的红子,递给齐泰一半:“到现在也就只有你把他当朋友吧
齐泰没有接,负手而立:“同袍之谊,岂会变改?”
景清也不介意,将石榴放在桌上,自己拨出石榴籽,咀嚼一番,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了两封信,放在桌案上,道:“你慢慢赏月吧,告辞。”
齐泰看着月亮,没有送行,沉思良久方回转身来,一看桌上的酒菜瓜果都不见了,不由郁闷至极,这个景清,到哪里吃饭都清盘啊,这顿饭,貌似是我请客啊……
拿起那两封信,齐泰不郁闷了。
一封信是写给山东按察使陈瑛的,另一封信则是写给山东布政使李彦祯的,景清之前可是都察院的第一号人,关系远比齐泰这种东宫之臣要广。
有景清这两封信,相信耿炳文多少会给两位一点面子,不会太难为黄子澄。
“谢了。”
齐泰感谢景清,这个人从不徇私,但为了自己的朋友,却破了例。
周王府一侧的红楼对面,是一药行。
深夜之中,药行的门被移开了,一道身影猫入房中,旋即将门板又挂好,刚一转身,便感觉脖子一凉,浑身一颤,连忙低声道:“是我,范河。”
柜台边的烛光亮了,刀锋缓缓收回。
范河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对身前的大汉道:“副千户,能不能不吓我?”
“谁让你没半点警觉,这次是刀背,下次就是刀刃。”
副千户霍良收刀而立。
范河干笑了两声,看向柜台后面的中年人,此人身材算不得高大,普普通通,长相也寻常,一身粗布,这人走在人群里,都没人看第二眼。
但谁能想到,平日里给药行负责烧火的伙夫,竟是大明河南安全局的新任千户——郑大成。
范河连忙上前行礼,看着眯着眼,依靠着墙假寐的郑大成,低声道:“千户,那个人来了。”
郑大成陡然睁开双眼,身体离开了墙壁,盯着范河:“你说的是那个人?”
范河重重点头,抬手保证:“绝对无误,属下亲眼所见,此时正在周王府内。”
郑大成目光炯炯,从柜台下面拿出绣春刀,猛地拍在柜台上,下令道:“命令老六、老九带人接管开封府所有城门,没有我的命令,天亮也不准开城门,谁敢擅闯,格杀勿论!其他人手,彻底封锁周王府所有进出通道,哪怕是一个狗洞,也必须给我堵死!告诉兄弟们,谁若是懈怠,哪怕是眨个眼,放走了白莲沫儿,那兄弟可就没得做了!”
“遵命!”
霍良、范河等人连忙分开行事。
安全局之人手持腰牌,要求守城官员全力配合,并强行拿走了城门钥匙。一些原本轮值休息的军士也被叫了出来,手持长枪,除把守城门外,还分出一批人手封锁了主要路口。
都司衙门,都司汤弼收到安全局消息,当即安排指挥佥事刘义倾力配合,调动城中一切军士,封锁了周王府内外三条街道。
齐泰、景清刚刚睡下,就被人吵醒,一听周王府中出现了白莲沫儿的消息,连忙起身。
白莲沫儿的面子很大,不仅齐泰、景清来了,就连河南布政使施惟中、按察使张明,都司汤弼都到了,多达三千余人的军士,只为了抓一个人。
安全局郑大成并不太信任都司的人,所以最内层的封锁,清一色都是安全局的人。
待完全控制了周王府外围,再无纰漏之后,郑大成终于开始了行动。
周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郑大成微微点头示意,而后一挥手,一队队安全局之人就进入了周王府。
范河带路,很快便抵近了朱有爋所在的房间。
黑暗处一道身影闪现而出,不等众人动手,那人便连连低声道:“自己人。”
郑大成看着走来的李春,目光探寻者。
李春认真地说道:“千户,白莲沫儿与周王,都在房中。”
郑大成刚想说话,就看到朱有爋的房间中蜡烛点亮,一道玲珑的身影出现在窗户上。
“隐蔽!”
霍良连忙下令。
郑大成皱了皱眉,白了一眼霍良,自己是来抓人的,又不是当贼的,要隐蔽也不是自己隐蔽啊,你这平日里刺探情报刺探多了,都成不能见光的了?
吱呀。
门开了。
沫儿缓缓走出房门,看了看乌云半遮的月亮,一袭青衫,万缕风情,莲轻走到庭中,对着暗处说道:“我知道你们来了,就不要藏着了吧?”
郑大成从暗处走了出来,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任何异动,方向前走去,道:“白莲沫儿,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这里。”
沫儿有些意外,反问道:“有人预料过我会来吗?这倒是个奇人,我想见一见。”
郑大成停在了沫儿五步开外,安全局之人已然包围过来。
“哈哈,他也想见一见你,不过不是在开封。”
郑大成抽出了腰刀。
沫儿缓缓拔出手中长剑,对郑大成说道:“谢谢你来得这么慢,给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时辰。不过,我们还是不要交手了。”
剑与剑鞘,跌落在地上。
郑大成惊讶地看着沫儿,接青州战报,她与广袖都是精通剑术之人,可现在,她竟然丢下了剑。
沫儿赤着手,对郑大成微微一笑,道:“就这样走吧,不要打扰朱有爋睡觉,好吗?”
郑大成无法理解白莲沫儿,哪怕是枷锁镣铐加在了她身上,也无法理解她的行为,只是看去,见她脸上带着笑意,很轻,但很真实。
月亮,冒出来了。
月光洒落而下,如秋霜洁白。
第五百一十一章 朱有爋的勇气
朱有爋醒来,伸出手摸索着,陡然之间坐了起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迷茫地喊道:“沫儿……”
头有些痛。
朱有爋回忆着昨晚,是现实,还是梦见?
赤脚下榻,朱有爋看到了桌案上叠好的红衣,一旁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原谅我再次不告而别。
朱有爋一把抓起红衣,冲出屋外,喊道:“沫儿!”
都司衙门。
郑大成端坐着,看着汤弼,毫不客气地说道:“三千人,都司衙门借还是不借?”
汤弼端着茶碗,有些不情愿地说道:“郑千户,白莲沫儿已然被抓,眼下只是待宰羔羊,为一羔羊,何必动用千人之众?难道你认为槛送京师途中还会有意外不成?”
郑大成肃然道:“白莲沫儿身手不凡,无缘无故,自入瓮中,束手就擒,实在是匪夷所思。至于她是否留有后手,谁都无法预料。况且白莲教徒余孽未清,万一途中劫囚……”
汤弼反问道:“既如此担心,何不等先送文书至京师,待京师安全局总部派人来提。”
郑大成冷眼看着汤弼,这是自己的功劳,怎么可能送给别人?
汤弼也了解郑大成的心思,只不过此人不善揣测人心,既如此,只能明说了:“三千人护送,没有问题。但需要在文书中,给都司记上一笔。”
郑大成想了想,并没有拒绝,而是坦然接受:“若无都司出力,军士配合,此番行动也不可能如此顺利。郑某是一粗人,不妨就由汤都司代笔如何?”
汤弼连连点头,笑着问道:“三千人会不会少了点?”
郑大成无语……
就在汤弼写完文书,交给郑大成核查的时候,刘义匆匆来报:“周王求见。”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