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善喟然道:“不愧神医,望闻问切的‘望’字,你算是领悟了。只是后院的公子什么身份,你可知晓?”
王宾点了点头,道:“你说年六百小兄弟啊,他是个外地来苏州的商人。奇怪,你怎么知道他,还专门请他吃饭?”
“年六百?”
姚善低喃着名字,询问道:“这是他的真实姓名?”
王宾看着姚善,思索了下,道:“他是如此说。”
朱允炆正在计算利润与税率的关系,准备打破固定的十五税一税率,而是采取三十税一至八税一的浮动税率,中间划定为三个层级。
虽是如此,但其中涉及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对于青楼这种特殊娱乐行业,收个十税一不过分吧,毕竟吹拉弹唱、皮肉买卖,利润有点大了……
加上有些卖艺不卖身的家伙,经常能惹一群青年小伙豪掷千金,这不加点税,对不起销金窟的名声啊。
只是,秦淮河的姑娘众多,规模很大,上个十税一或许人家没问题,可是那些地方上的小型青楼怎么算?人家总共就两三个姑娘,一天也就那么点银子,还需要养一些打手,走动走动关系,再十税一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一刀切到行业上也是不合适的,还需要考虑体量、规模与实力。后世还有小微型企业免税政策呢,这在大明不说扶人家一把,也不能在税上施加压力吧。
思来想去,朱允炆最终选择了重叠架构,先将重税行业列出来,比如青楼、古董古玩店,然后添加进去营业额度,营业额超出多少,采取重度税率,低于多少,采取中度税率。
对于粮行、布行等这些事关民生的行业,朱允炆也设计了类似的办法,一定营业额度超出某个限值,便采取更高的税率,而低于限值,则采取更低的税率。
这种设计的考虑,是希望以高税率来遏制与削弱民生巨商的出现,让其为了降低商税,不得不将自己的粮行分解,不挂在一个门户之下。
而分解之后,再大的巨商,也就不显得那么大了。
这一招阳谋虽然比不上推恩令那么狠,但基本原理是差不多的,商人逐利,精明,自然清楚怎么样才是成本最低,宁愿握着所有店铺也没关系,朝廷收钱的时候别哭就行。
宁妃听闻朱允炆的构思之后,不由称赞道:“这才是税率应有的样子,即能降低了百姓压力,扶持了小商人,还能遏制大商人出现。我听闻徽商、晋商中不乏巨贾,若继续如此,怕于国于家都不是好事。如今有了浮动税率,虽会折损他们的利,但至少保了他们性命无忧。”
朱允炆点头道:“规矩,只有合适的规矩,才能保其根本利益。野蛮生长,积累财富,对于他们只是灾难,洪武朝时,江南富商不也因此而遭难。若太祖爷善用税率手段,或不至于……”
有些痛惜。
老朱不懂经济学,也不懂市场学,没看过《国富论》与《资本论》,一面发展商业,一面又踩踏商人,看人家钱多眼红的时候,还会玩个找茬游戏,输了的人,就在抄家、流放与杀头里面,三选一或三选二。
让很多人想不到的是,老朱发展商业的一个杰出代表,那就是青楼产业,秦淮河、江东门等各地,都有老朱兴建的青楼场所……
老朱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让商人与女子培养感情,也不是当月老牵红线,更不是推动帝国的生理健康课程,只是为了:
收税!
然而这位爷爷不懂的太多,用的是三十税一的方式,人家睡一晚上一百两,朱元璋税后一盘算,呀,有三两多,得,有钱赚……
可他忘记计算成本,计算利润了,不知道就算是他拿走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这些带颜色的产业也一样会繁荣昌盛的……
朱允炆感叹,幸亏自己离开京师,看到了这些要人命的制度“缺陷”,若自己整日待在皇宫里,怕会和历朝历代皇帝一样,采取一个税率到死都不知道想想会不会有问题。
出京师看看,是对的,官员不会告诉自己这些事,商人也不可能自己主张加税,百姓想要降低税,声音怕也传不到皇宫里去。
站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却统治着一个庞大的帝国,如果连走出去看看的勇气与机会都没有,帝国早晚会出问题。
自己或许有超越时代的经验,历史知识与见解,但这都是理论化的,高屋建翎的东西,一旦落实到底层,到底能不能开花,开出什么颜色的花,结出的是善果还是恶果,都需要亲自去看一看。
门被敲响了。
丛佩儿在门外喊道:“王先生请爷过去一趟。”
朱允炆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对宁妃说道:“这些文书暂且收起来吧,容我多思量几日,若没有纰漏再发至内阁议定。”
宁妃答应着,目送朱允炆离开。
孙栋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一丈多高竟能做到不动声色,悄然无息,让朱允炆一度怀疑牛顿的棺材盖是不是被撬开过。
“爷,姚善来了。”
孙栋将单筒望远镜合起,收入怀中。
朱允炆并不感到意外,自己留了地址,就是让他找来的,他不来才是有问题。
“薛夏那边如何,可有消息了?”
“郑治去了府衙,现在还没传回消息,应用不了多久了。”
“好,让人在外面候着,不要让他被姚善遇到,免得说不清楚。”
朱允炆说完,便走向王宾所在的房间,姚善见朱允炆来,起身先一步说道:“这才别过,又是相见,还请年公子能解惑一二。”
“你们认识?”
王宾有些意外。
朱允炆毫不客气地先坐了下来,挥手道:“认识,他抓了我的人。”
“呃。”
王宾看了看朱允炆,又看向姚善,脚开始向外移,呵呵两句:“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锅里……”
这种情况自己还是不要牵扯其中的好,一个新朋友,一个老朋友,帮谁都不对,你们各自看着办吧,谁把谁弄伤了,就地诊疗,免收你们医药费总行吧……
“老狐狸。”
姚善与朱允炆同时说道。
房间安静了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朱允炆看着姚善,气定神闲,手指在大腿上轻轻跳动着,姚善看着朱允炆,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有些锐利,施加着威严。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终于,姚善再无法忍受,手一拍,道:“年公子的人打了官差,怕是受你指使吧。”
朱允炆打断了姚善:“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你是知府,不是无良律师。”
“何为律师?”
姚善愣了下,不由问道。
朱允炆没有解释,而是起身道:“若你是来问罪的,还是早点回去为上。若你是来道歉的,我站在这里,等着呢。”
姚善脸色有些难看,道歉?
自己凭什么道歉?
胡氏粮行问题是有,但那毕竟是小事,按照大明律最多也就是罚钱,连打棍子都不配,可是你的人打的是官差,这是对抗朝廷的谋反死罪!
“殴打官差是死罪!”
姚善厉声道。
朱允炆平静地看着姚善,说道:“那你定个死罪试试,看看他能不能死得了。还有,你身为知府,一力推行新商之策,却在自己治下出现了以次充好,欺民霸市的事,即没有抓走商人,也没有问责官员,你这个知府到底是做什么的?”
“打了几个官差又如何?成了别人的奴才,不分青红皂白,不明是非曲直,迎合上级,欺负百姓,这样的官差我看打死几个那也是大快人心!这件事你若处理不好,今年大朝觐时,苏州也莫要参加了。”
姚善震惊地看着朱允炆,蹬蹬后退,脸色惨白地喊道:“你到底是谁?”
如此大的口气,如此强烈而逼人的气势,绝非商人所有!
这是权势的气息,是上位者的气息!
朱允炆看着姚善,警告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清楚现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果连主次都分不清楚,那只能说明你的能力,还不够资格坐在主官的位置上。”
姚善冷汗直冒,眼前的人很年轻,又对朝廷之事极是了解,还知道今年大朝觐之事,莫不是这是哪位藩王?
代王、辽王、珉王都已从商,而此人又自称是商人,口音又是官话(普通话),年龄也符合。
天啊,不会这么巧吧……
第四百五十六章 迟到的血衣情报
姚善知晓朝廷正在准备二下南洋,而辽王朱植与珉王朱耿好像就在太仓州准备出航货物,要知道太仓州距离苏州城不到一百五十里,只要遛个弯就到了。
在这里遇到藩王,是很有可能的事!
姚善有些头大,虽然藩王从商,没了护卫与田产,但他们依旧是藩王,是王爷,而且还是第一代藩王,朱元璋的儿子,单论辈分比现在皇帝都高。
怪不得他敢于让随从打官差,怪不得他面对自己毫无畏惧,怪不得他了解京师事多……
因为他是大明王爷,只有这一个可能!
姚善拱了拱手,一脸惊疑不定,低声问道:“敢问年公子可是辽、珉二王中人?”
朱允炆眼睛微微放大,他竟然将自己误认为藩王?旋即释然。
自己的态度与言谈有太多的破绽,习惯了对官员威恩并重,加上站在大明最顶峰,心无畏惧与担忧,自信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再不济,也是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现在的朝廷中,谁能藐视地方主官,谁敢殴打官差?
掰着手指头算算,也只有藩王与皇帝了,内阁、六部大臣或许可以藐视地方,但也没胆量随意打官差,一旦被弹劾,这可是要脱帽子的。
藩王不怕弹劾,只要不是杀头的大事,再弹劾也是藩王……
姚善没有想自己是皇帝,而是藩王,怕也是皇帝轻易不出京师的固定思维,加上辽王朱植与自己都是洪武十年出生,珉王朱耿是洪武十二年出生,从年纪来看,确实没多少区别。
不过被人“认出来”是一回事,不承认是另一回事,反正你姚善也不是户籍稽查员,可以联网找找自己的身份。
再说了,堂堂皇上若是冒充藩王的话,万一被那些史官知道了,不知道会写出什么妙笔生花的文字,为后世人唾弃不已。
朱寿小同学不过自封个将军,还给自己规划好工资,出去打了一仗,玩了几圈,就被史官数落的不成样子……
朱允炆看着姚善,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提醒道:“莫要打探我的身份,只是希望你记住,想要做一名好官,必须有一副好胆,若是瞻前顾后,怕得罪人,那不若趁早离开!”
姚善深深施礼,道:“姚善受教。”
对方虽然没承认自己的身份,但姚善已深信不疑。
王宾回来,见姚善已经走了,不由有些意外,这个家伙从来都不吃亏的,今日竟连饭都没吃跑了,得,不用说,若不是大火烧了府衙,那就是苏州城要变天了。
山东,马踏湖。
张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赤着上半身,短裤赤脚的钱三斤喊道:“打了多少木桩了?”
钱三斤直起腰,看着一旁高高竖起的木架子,甩了下脑袋,脸上的汗水一滴滴飞了出去:“七百多了,这就要过一半了。”
“我们需要抓紧,夏日多雨,万一马踏湖水涨起来,可就麻烦了。”
张望看了看有些阴郁的天空,担忧道。
钱三斤活动了下筋骨,说道:“只要不是连日大雨就无碍,兄弟们,趁有凉风,抓紧干活啊。”
夏日炎炎,中午需要休息两个时辰,而少了的时间,自然需要给傍晚要,好在是昼长夜短,总不会耽误工期。
冉二爷有些心疼,看着吴海指挥着几个大汉,手中轮着锤子就朝着混凝土石板砸了下去,咣咣咣,锤子都被反震起来。
“你这是作甚?忙碌多少日才出了这混凝土板,为何要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