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绝契啊!”
杨溥对茹瑺说道。
茹瑺看过之后,也不由地点头赞同。
所谓绝契,即一旦买卖地契签定,就再无纠缠,卖出去的地,与你再没有半点关系。
很多时候,民间卖地都不会采取“绝契”的方式,而是因为当下困境,卖地之后度过困难时期,之后生活好转了,还可以按照地契约定的方式,花多少银两,将卖出去的地再赎买回来。
茹瑺将地契交还给黄祥,拱手道:“多有打扰,还请谅解。临走之前,我还想说一句话。”
黄祥皱眉道:“先生请讲。”
茹瑺抬头看了看夜空,道:“朝廷的话比知府的话管用。无论什么时候,都请你们相信这一点。”
黄祥、黄矩看着离开的茹瑺等人,不由地面面相觑。
黄矩疑惑地问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黄祥摇了摇头,叹息道:“走吧,我们去守灵。”
离开黄家,茹瑺、杨溥走在忻州城中。
杨溥找人问清楚府衙方向,对茹瑺道:“大人,请吧。”
茹瑺瞥了一眼杨溥,问道:“你怎知我要去知府衙门,而不是寻一客栈休息?”
杨溥自信地说道:“布政使一直在等我们,大人虽要访查民情,但总归移民才是大业,不坐镇太原府,多少移民之事都无法定夺,时间耽误不得。既然大人有心为黄家人伸冤,那自然要连夜升堂了……”
茹瑺点了点头,道:“你的判断没错,只不过,你认为此间事该如何解决?”
杨溥分析道:“黄家之事,可分为两件事,一件事是煤矿山买卖,另一件事则是强制移民。后者容易解决,只需要修改移民黄册,将黄家之人排除在外,事情自然解决。只不过这煤矿山之事,却属实棘手。”
茹瑺脸色凝重,沉声道:“何止是棘手!”
煤矿山买卖之事,本身并不复杂,简单概括就是:
黄矩以一千八百两买下荒山,之后忻州府衙以一千八百两,又将“荒山”买了回去。
问题的关键是,在买与卖之间,这座“荒山”已经成了巨大的煤矿山,其价值已非几千两几万两可以衡量。
府衙这边明知如此,还以荒山的作价将其买走。
让茹瑺感觉到棘手的是,虽然忻州府衙行为下作,但从交易的程序、方式、地契的合法性来看,忻州府衙是没任何错误的。
就是翻遍了《大明律》,也找不出破绽来。
杨溥思索良久,行过两街,方说道:“府衙收回地契,看似不违背律令,但其显然不符交易价值,若黄家人愿意出头,坐实府衙强买强卖,倒可以判定地契失效,只不过……”
茹瑺侧头问道:“只不过什么?”
杨溥眉头紧锁,道:“若真如此,那忻州知府的威严就彻底丧失了,一个没有了权威的府衙,怕很难治理好地方。”
“威严?”
茹瑺咬了咬牙。
没错,这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很多府衙统治地方,靠的绝不是与民同欢,而是站在民的对立面,用强迫的、强力的、强制的手段,来管理、约束、治理百姓。
府衙越狠厉,百姓越畏惧,府衙越有威严,百姓越听话。
若是茹瑺处理了知府衙门,那将是黄家的胜利,百姓的胜利,是忻州府衙的失败。茹瑺在这里,还能继续稳定民心,可若是茹瑺走了,谁来收拾残局?
一旦日后忻州府衙出点事,百姓就会拿出“煤矿山”事来鼓励自己,不是对抗忻州府衙,就是越级上-访。一个没有威严、没有权威的知府衙门,是管理不好百姓的。
茹瑺停下脚步,看着紧闭的知府衙门,肃然道:“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强盗何异?自己不要脸,就不要指望别人给他脸!想要威严就需要心如明镜,正大光明!若此事不给百姓一个交代,那忻州府衙才是真正的没有了威严!”
杨溥重重点头,附和道:“大人如此想,当是百姓之福。”
随从想要叩门,却为杨溥所组织,杨溥指了指一旁的鸣冤鼓,道:“用这个……”
茹瑺微微点头。
咚咚咚……
鼓声在夜色之中传荡,惊动了不少人,府衙的衙役听到动静,连忙过来查看,呵斥道:“有何事需要敲鼓,快停下来,再敲就将你们抓起来!”
茹瑺没有喊停,随从自然不停。
沉闷的鼓声传个不停,后堂中准备休息的知府卫勇辉自听到动静,不由走出来查探,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同知郭崇、通判李存进。
“为何鼓声敲个不停,衙役都干什么吃的?”
卫勇辉被鼓声敲的烦躁,厉声道。
李存进也有些疑惑,按理说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有衙役过去了,怎么这鼓声还越来越响了。
当三人到了门口时,不由吃了一惊。
一干衙役畏畏缩缩地站在外面,就是不敢上前,任由鸣冤鼓被人敲动。
卫勇辉愤怒地喊道:“何人敲鼓鸣冤?”
“是我!”
茹瑺走向卫勇辉,目光凶厉,沉声道:“谁是忻州知府?”
卫勇辉被茹瑺气势猛地一冲,竟心头震颤,不由生出几分不安来,连忙说道:“我便是忻州知府卫勇辉。”
茹瑺走至近前,打量了下卫勇辉,冷笑道:“既如此,那就升堂吧。”
“升,升堂?”
卫勇辉看了看夜空,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不是在开玩笑。就算你不睡觉,老子也要陪老婆的不是……再说了,哪个衙门大半夜升堂问案啊。
“你是何人?”
李存进语气凶狠地问道。
茹瑺瞥了一眼李存进,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李存进上前一步,道:“忻州通判李存进!”
茹瑺微微点了点头,对卫勇辉道:“我要状告忻州知府卫勇辉、通判李存进等,携官府权势,威逼黄家以一千八百两出卖价值数十万两的煤矿山!状告忻州府衙,擅改朝廷之命,意欲强制迁移百姓!还等什么,升堂!”
“你,你到底是何人?”
李存进额头冒汗,连忙喊道。
茹瑺冷笑道:“寻常百姓也有状告鸣冤之权,莫要忘记,太祖规定,若欺压百姓过甚,百姓可以将你们抓起来押解京师问罪!”
百姓可以抓官?
没错!
洪武十八年、洪武十九年,朱元璋几次下旨,允许百姓将贪官污吏抓起来,押赴京师。
当时确实有百姓抓官的,比如常熟县民陈寿六因遭到县吏顾瑛的欺压刁难,一怒之下,带着子侄将顾瑛擒拿,然后手持《大诰》赴京告状。
朱元璋亲自处理,不仅赏赐了陈寿六钱财衣物,还免去三年徭役。
为了保障这一项制度完美执行,朱元璋还下令,敢阻拦百姓的官吏,一律严惩。比如“敢有邀截阻挡者,枭令”,“关津渡口毋得阻挡”。
但规定是规定,依旧有“官官相护”的时候,朱元璋干掉了一批官员之后,直接下令:“其正官、首领官及一切人等,敢有阻挡者,其家族诛。”
意思很明显,谁再敢阻拦百姓抓官赴京,那就灭他全家。
于是,在当时出现了不少百姓抓官的事。
只不过这项政策有着极大的漏洞,施行没几年就行不通了。
原因很简单:百姓干不过当官的。
当官府与里长、富户联合起来的时候,一群打手都在,哪个百姓能抓得住?
而且还有些地方借朱元璋的这一条命令,形成了恶霸势力,对于新来的不配合的县令,直接诬陷个罪名,送到京师去……
久而久之,这政策就成了一纸空文。
李存进想不到的是,朱元璋都死了,这些制度早就被人忘了十几年了,竟还有人翻出来。
这一定是刁民,一定是……
第三百八十一章 见风使舵,官场出卖
对付刁民,绝不能手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的狗腿子打断,然后丢到城外乱坟岗,是死是活,就看他们的命。
李存进一直都这样认为,也用这一套准则弄死过几个不开眼的刁民。
多一个坟头的事,不麻烦。
李存进阴沉着脸,指挥着站在后面没有过来的衙役,冲着班头徐贵喊道:“这些刁民蓄意冲击府衙,按朝廷律令乃是死罪!现在将他们给我轰打出去!”
徐贵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看到了茹瑺凶戾的目光,连忙低下头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天啊,这谁敢上前,就那随从掏出来的安全局腰牌,足以吓死人,这年头谁敢动安全局的人啊,这些人可以说是皇上的人。
打他们,就等于直接打皇上的脸。如果打了皇上的脸……
后顾不堪设想。
听不见,我就是听不见。
聋子耳朵的徐贵看着地面,脚指头都快从鞋子上抠出洞来,一旁的衙役也有样学样,清一色低头不语。
卫勇辉也看出了苗头,紧锁眉头。
茹瑺背负双手,一脸阴沉地说道:“敲鸣冤鼓就是有冤情,按照朝廷规制,知府大人应马上升堂问审。怎么到了这里,问也不问就直接定罪,说我等是刁民了?这忻州知府的官,就是如此对待百姓的吗?”
卫勇辉眯着眼,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何人?呵呵,既然知府大人不愿意升堂,那就由我来吧。杨溥!”
茹瑺冷声说道。
不等卫勇辉、李存进等人反对,杨溥已拿出了朝廷文书,高声喊道:“内阁大臣茹瑺,奉圣旨巡抚山西,全权负责山西按察使司、布政使司、都指挥史司一切事宜!你们还不拜见巡抚大人!”
“巡抚茹瑺?!”
卫勇辉、李存进、郭崇等人都惊呆了。
巡抚是什么新鲜官职,他们还不太清楚,但茹瑺的大名,他们可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