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薪养廉也被洪武朝证明是行不通。
只靠个人自觉,朱允炆又觉得不太现实,几百两就能收走一个知县,三千两就能搞定一个知府,他们的自觉哪去了?
可不治理贪污腐败又是不行的,所有的州县都是大明的基石,开封府官场塌陷已经够严重了,再继续塌下去,大明这座宫殿就该归入高危建筑了。
“各抒己见,谁若是没有奏对,就不必下朝了,朕有的是时间等!”
朱允炆见众人不说话,便定下了基调。
百官听闻,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礼部侍郎黄观出班,道:“皇上,贪污腐败之根本,在于本性不坚,没有谨记圣人教诲,食百姓民脂民膏,肥一己之欲。善治之策,应强圣人教诲,修身以报效朝廷……”
朱允炆皱眉,问道:“圣人教诲谁给他们去说?难不成每日登堂入室,先对孔孟行礼,再修身半晌,后行政务?”
黄观语塞。
董伦站了出来,道:“黄侍郎所言贪腐之人,是食百姓民脂民膏,肥一己之欲,臣以为极是,纵观所有贪腐,皆是因欲而起,因欲而狂。故此,应大兴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以重塑朝廷风气。”
“程朱理学当真能治贪腐吗?”
姚广孝站了出来,反驳道:“程朱理学说到底是一门学问,并不是防贪治腐之要义。臣以为,贪污所起义贪念,但要切断贪念,却需要两把刀,一把刀是朝廷法令,以法明可为与不可为,以令别有罪无罪,另一把刀则是监察,监察缺失,过于轻信一二人之言,是极大漏洞……”
讨论一开,朝堂便热闹起来。
朱允炆在群臣言语之中,找寻着治理贪腐之道,以确保让皇权不仅能出京,还能抵达各地城邑乡野,不天真的奢求贪腐完全杜绝,但希望底层贪腐能少一些。
“皇上,国家之败,由官邪也。治官邪,当重监察,而监察地方之责又在都察院,臣请旨扩增都察院,增加十二道御史人员。”
新上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戴德彝肃然道。
朱允炆看着戴德彝,问道:“都察院想要增置监察御史,打算增置多少人?”
戴德彝道:“皇上,监察御史过少,是都察院失职之因。就以河南来论,其有开封府、河南府、卫辉府、怀庆府、归德府、彰德府、汝宁府、南阳府、汝州直隶州九府,而一府之地,又有多县,开封府下辖祥符县、陈留县、杞县、原武县等十七个县。”
“而都察院设十二道监察御史,每一道最多者五人,最少者三人。河南为要地,也只有区区五名监察御史,五人如何能窥见一州全貌,如何能明察一省全貌?臣请每一道监察御史,以府州为准,分设监察御史,以监察之制,遏贪腐之根。”
朱允炆没有说话。
戴德彝的话是有道理的,加大监察力度是防治贪腐的方法。
可是他一张嘴,就要让一百多人的都察院,成为三百余人的大班子。
骤增两百多人,这有点过了。
黄子澄出班,反对道:“臣虽认为监察御史增置可行,然不宜按府州来设,额外增加两百余人,恐会带来不少耗费,且监察御史并非地方官员,而是京师官员,无需长期停驻某地,只其使命完成便可回京。”
戴德彝坚持道:“黄大人,监察御史不过是正七品官,增加两百人朝廷能多支出俸禄几何?若这些御史在地方抓到贪污腐败官员,其所得与家产抄没入了国库,难不成还发不起来二百人俸禄?”
黄子澄领户部,自是知道查处贪污所得之大,开封府中查处所得,就足够养二百监察御史二十年了。
吏部尚书蹇义出班,道:“臣附议戴大人,欲治地方,当行监察,而人员过少,根本无法监察地方,若都察院增置人员,盘查地方问题,臣认为可行。”
朱允炆见蹇义与戴德彝站在了一条战线上,不由点了点头。
从眼下来看,增加二百余正七品官,增加了朝廷支出,可从长远与大局来看,若他们在地方政治清明上有所为,降低府州县贪污腐败,这将是一笔划算的安排。
再说了,户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都是新上任的,他们打算做点事出来,作皇上的应给予支持。
“既如此,那就依你们所言,按府州来设置监察御史,朕只提一点,监察御史不可常驻一地,一年或半年则需要轮换至其他府州,若无政绩,或勾结地方,欺瞒朝廷,绝不轻饶!”
朱允炆肃然道。
戴德彝拜言道:“臣定管好都察院,不负监察之职。”
眼看已至中午,百官肚子开始闹腾起来,朱允炆才听闻过所有人的奏论,道:“朕细思你们所言,皆有几点相通之处,律法,监察,朕都给你们解决了,但如何坚定初心,为民请命,志在盛世,而非贪图享受,满足一己之私,却无人可说出对策。”
“朕认为,地方官员是否贪腐,很大一部分顺了民间一句谚语,上梁不正下梁歪,归根到底,还是京师朝廷不作为,官员忘了青云之志!要解决此问题,还应抓思想,抓意志,抓本心!由此,朕希望由内阁为首,以翰林院为辅,打造京师官员思想与政治学府!”
解缙、郁新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皇上,何为官员思想与政治学府?”
解缙皱眉问道。
朱允炆解释道:“所谓官员思想与政治学府,便是官员的国子监!只不过在这里,你们修习的将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如何成为一名清廉、优秀、贤能的官员!”
第三百零二章 思政学院,横渠四句
开封府官场的塌陷,给了朱允炆太多的震惊,原以为太平乾坤,自己可以依仗皇权御极天下,将大明打造成一个空前盛世。
可开封府的事,犹如一个巴掌打在了朱允炆脸上,还在那大声嘲笑着:
醒醒,别做梦了。
于是,朱允炆疼醒了,开始反思如何让皇权的光照在朱橚、任毅等人的坟头上。
都察院增置人员,有利监察地方,朱允炆准了。
可只靠外部监督,解决不了根本,真正治根的,还在于自我监督,自我意志的培养。
京师官员思想与政治学府,便是朱允炆抛出来的方略。
朱允炆曾翻阅史书,查看历朝历代的巨贪之辈,发现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的特征:
其一,在京师有大权。
其二,在京师有党羽。
无论是东汉的大将军梁冀,还是唐朝的宰相元载,亦或是宋代的蔡京,都是如此。
不客气地说,在古代最贪的几乎都在京师朝堂之上,不在地方府州县。
所以,朱允炆瞄准了京师官员,推出了思想与政治学府,想要通过言论,去影响与重塑他们的思想。
虽不能说培养他们的人生观吧,但至少可以影响下他们的价值观,甚至是改变下他们的世界观。
虽然百官闹不懂什么是官员思政学府,却知道每半个月要去“上学”一天,至于学什么,学多久,谁来授课,一概不知……
散朝之后,朱允炆召解缙、郁新、张紞、方孝孺、姚广孝入武英殿用膳。
“解缙,你是声名在外的大才子,这思政学府祭酒便由你来担当。”
朱允炆轻松地说道。
解缙惊喜万分,连忙起身跪拜,道:“臣谢恩!”
解缙也没摸清官员思政学府的职能,但他却十分清楚,这是一次天大的机遇。
百官之师啊!
这是何等的光荣!
若做好了这件事,日后立足朝堂,解缙将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可以左右皇权!
朱允炆微微点头,道:“起来吧,郁阁与张紞担任学府司业,方先生与姚师傅则为学府博士,朕的谋划是这样的,思政学府专攻官员思想懈怠,迷失堕落,贪婪无度等症结,正官员人心、品性,明为官理想,齐心合力,以铸大明九鼎于华夏!”
“皇上,课业方向如何选择?”
姚广孝询问道。
朱允炆抬起手,伸出了三个手指头,道:“三个核心问题,其一,为何做官;其二,如何做官;其三,为谁做官。这三点,是思政学府课业的核心所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偏离。”
解缙、姚广孝等人听闻之后,顿觉有了方向。
“就以为何做官来论,光宗耀祖,明耀门楣,拥有权势,皆可解释为何做官。但你们要记住了,这些回答皆是下品,在朕看来,真正能代表文人脊梁,传达出最强音,彰显出担当与伟大情怀的,当属横渠四句!”
朱允炆肃然道。
方孝孺皱了皱眉头,一脸疑惑,解缙等人也有些迷茫,看着朱允炆,问道:“皇上,何为横渠四句?”
“呃?你们不知道横渠四句?”
朱允炆愣住了,张载的横渠四句,这些大学问家不应该不知道才是啊。想起来了,坑死人的后世文学,是一个叫冯友兰的哲学家称作“横渠四句”,古代并没有这个提法……
亏了自己还热血沸腾,慷慨激昂。
“皇上说的可是理学先辈、关学之师张载,张子厚,横渠先生?”
方孝孺想了起来,挺着胸膛,嘴角微动,道:“若臣没猜测,皇上所言定是这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朱允炆赞赏地看着方孝孺,其学问精深,如海广博,肃然道:“没错,这就是朕所言的横渠四句!这才应该是每一个读书人,每一个官员应秉持的信仰,也应是他们为何为官的终极解释!”
姚广孝盘珠,笑道:“南宋叶采曾评过这横渠四句,言:天地以生生为心,圣人参赞化育,使万物各正其性命,此为天地立心也;建明义理,扶植纲常,此为生民立道也。”
“继绝学,谓缵述道统;开太平,谓有王者起,必取法利泽,垂于万世。其句虽简,然蕴含着极多智慧,以此为解,当为终究不变之宗。”
方孝孺惊讶地看向姚广孝,这个老和尚竟懂得如此之多,素日里见他不多,现在看来,终还是小看了此人学问。
解缙击掌,赞不绝口:“横渠四句当为思政学府课业要义,以正官员精神。”
朱允炆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如何做官,你们比朕清楚,无需赘说,只一点,告诉所有官员,清谈误国,实干兴邦,朕要的是干臣国士!”
“清谈误国,实干兴邦?!”
解缙、郁新等人看着朱允炆,震惊的无以复加。
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就响在自己耳边!
是啊,清谈误国!
魏晋时期,风流名士以清谈为风尚。
王羲之看不惯清谈之士,直言“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
后世一些人认为,两晋亡国,在于清谈。
如今皇上喊出了“清谈误国,实干兴邦”,不正是对那些夸夸其谈,风流无度,追求放纵形骸之人的最强回击?
姚广孝看着朱允炆的目光透着无尽的佩服,眼前的人似乎有着无与伦比的政治才华,他的言语,直切核心,令人不得不服。
跟着这样的人,自己还能多活二十年,一定要看到他领导之下的大明帝国,看看那千里江山是否如画!
“至于为谁做官的问题……”
朱允炆沉吟道。
解缙当即拱手,道:“自然是为皇上做官,在皇上的方略之下,治理万民。”
郁新、方孝孺等人没有反驳解缙,纷纷点头。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也是一个不容改变答案的问题。
这些人都知道孔孟之道,知道民贵君轻,但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说出为人民做官的话,这不现实,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