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师。
朝堂,礼部尚书陈迪言道:“《礼记·月令》有云,是月也,天子始裘。明日入冬,皇上应尊太祖制,行授衣之礼。”
朱允炆应允,道:“准。”
十月初一,寒衣节,民间多是祭祀祖先,为亡人送寒衣过冬。
皇上在这一天就不需要给老子送衣服去了,毕竟棺材里带的多,不缺这些。在这一日,皇上需要多关心下活人,给百官、三军将校、学子等授衣。
承乾宫。
骆颜儿正看织着毛衣,见朱允炆来了,便笑着迎上前,道:“皇上,羊毛衣真的织了出来,穿在身上,较之棉衣还暖和几分。”
“那是自然。”朱允炆笑着说道,指了指筐里的线团,道:“这是做什么?”
“给皇上织一件羊毛短衣,眼下武英殿也配置了新式炉子,在那里办理公务不需穿得多厚了,换上羊毛短衣,应也是可以。”
骆颜儿拿起织出的袖子,在朱允炆胳膊上比划着。
朱允炆微微摇头,道:“这些事,交给织造局便是了吧,何苦多加劳累?”
骆颜儿不愿意,道:“臣妾想亲手织一件,这才显得特殊。”
“好吧,朕给别人授衣,淑妃给朕授衣。”
朱允炆坐了下来,笑道。
骆颜儿笑盈盈地点了点头,转了话题,道:“句容那边的水泥供应可还稳妥?”
朱允炆见提到句容,便道:“稳妥倒是稳妥,只是眼下混凝土道路暂停了。”
“暂停?为何要暂停?可是朝堂起了风波?”
骆颜儿着急起来。
句容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结合体,而结合所有利益方的,便是石灰,水泥。
一旦朝廷取消了水泥进货,那句容失去营生者众。
看着担忧的骆颜儿,朱允炆摆了摆手,道:“莫要着急,朕说暂停了,并非说是不再施工。这两日寒风呼啸,天寒地冻,这南京城竟也起了冰渣子,如此冰冷的天气,不适宜施工,纵是施工了,也会因温度原因,出现较多问题。”
骆颜儿舒了一口气,埋怨道:“皇上也真是,一次说清楚不好,吓坏臣妾,赔偿。”
“哈哈,敢跟朕要赔偿?说,你想要什么?”
朱允炆端起茶壶,道。
骆颜儿眼神一转,轻声道:“让骆冠英、骆冠华入国子监吧。”
朱允炆看着走后门的骆颜儿,倒了一杯茶,品了品,道:“若是朕没记错的话,骆冠英是你大伯家的孩子,骆冠华是你那没人性叔叔家的孩子,对吧?”
骆颜儿点头,道:“叔叔已认了错。”
朱允炆深深看着骆颜儿,叹息道:“他认了错,是因为他本就有错。你宽容了他,但朕还没有。此人心性薄凉,他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依朕看,让那骆冠英入国子监便可。”
骆颜儿连忙请求道:“皇上,请听臣妾一言。”
“说。”
朱允炆皱眉。
骆颜儿目光中含着恳切,道:“知错改之,这是圣人教诲,不可因其一错,罪责了他,还罪责他的子孙,贻误百年乃至更久。皇上不是希望收天下英才尽用之吗?臣妾考校过骆冠英、骆冠华,冠英为人敦厚仁孝,通晓经义,不久之前的秋闱,又中了举人。”
“冠华虽非经义学问之人,但多少也是一个童生,其随叔叔经商,学了一身的商贾本事,皇上布局天下,商贾之道不正是关键?总用宫廷内人,也有诸多不便,不妨将冠华送去国子监,在商学院锻炼三年,日后也好为皇上用。”
朱允炆起身,对骆颜儿道:“骆冠英可入国子监,他有堂堂正正的资格,加之眼下国子监革新,正是进入国子监的好机会。可淑妃你要知道,朕不能用骆冠华,哪怕他有范蠡之才,朕也不能用他。”
骆颜儿不解地问道:“为何?”
朱允炆看着骆颜儿,微微摇头,道:“朕累了,爱妃早点休息。”
看着离去的朱允炆,骆颜儿有些慌乱。
坤宁宫,马恩慧看着回来的朱允炆,似早有所料,道:“淑妃之前询问过臣妾的意见,臣妾没有说,推给了皇上,现在看皇上回来,怕是拒绝了淑妃吧?”
朱允炆微微点了点头,道:“她如此聪慧,怎么就看不清这一点?”
马恩慧吩咐侍女去端一碗羹汤,道:“事关自己与家人的时候,人总有几分盲目与自私。她还没有真正明白商业对于皇上有多重要,也没有明白,皇上手中牵着的风筝,必须是服从的……”
皇室的商业版图,必须由皇室说了算,交给内监可以,交给藩王可以,唯独不能交给自家亲属,因为朱允炆很清楚,资本的力量会迷失人心,一旦他们不听话或试图挣脱控制时,那就是他们的死期。
朱允炆不想有一天,亲手杀掉骆颜儿的亲人……
第二百八十四章 朝廷不能是守财奴
奉天殿,有些冷。
虽然朱允炆表示过想在奉天殿安上新式炉子,可被礼部直接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也很简单:
不合礼仪。
朱允炆不知道装几个暖气片有什么不合礼仪,说得好像礼部衙署没有暖气片一样,但考虑到自己挨冻的时间比较短,朱允炆也就忍了。
授衣之礼,可不是简单的拿几件新衣服,笑着说几句“天冷加衣,莫着风寒”之类的话,还需要将刚从庄稼地里收获的赤豆、糯米熬成热羹,分赐给群臣,大家先喝一顿再说……
也正是这样的习俗,直至后世,南京还有着“十月朝、穿棉袄,吃豆羹、御寒冷”的民谚存在。
朱允炆看着如居委会发粮油白菜的朝堂,扶了扶额头。
十月份,终于到了。
寒衣节什么的,朱允炆并不在意,真正在意的是,十月是稻谷收获进仓的日子。
有了粮,就有了底气。
虽然夏日开封府、凤阳府等地遭遇洪灾,好在张显宗、宋礼等人应对有策,没有出现黄河大决堤,灾害区域有限,谈不上动摇根基。
受益于一条鞭法、遏田产之争、扩大税田与卫所屯田商卖等政策,北直隶、南直隶、江浙、江西、湖广、四川等地大丰收,无论是仓储粮食,还是税收赋银,都得到了增长。
《管子·牧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说到底,粮食才是维持礼节、荣辱与帝国稳定的磐石,而不是几件衣服,几碗粥。
授衣百官,授衣将校,授衣学子……忙碌完这些,也该回去吃午饭了。
武英殿,刚用过膳,尚未休息片刻,户部黄子澄、卓敬、严奇良,农税总司夏元吉,内阁解缙、魏国公徐辉祖、兵部茹瑺等便联袂而来。
徐辉祖开门见山,道:“皇上,眼下秋粮入库,各地丰收,万民安泰,户部充盈,臣请扩大新军之策于江浙、福建、山东、山西诸地。”
“臣附议。”
茹瑺表态。
朱允炆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黄子澄,六部之中,恐怕他这个户部尚书当得最是难受吧,钱少了,到处想办法弄钱,拆东墙补西墙也是经常的事,可现在钱多了,也是个麻烦。
五军都督府与兵部都希望增加支出,新军之策经过一年的考验,证明是有利的,是能够提升军队战斗力的,只是眼下新军之策的范围有限,并未扩之全国,这也就导致了不平衡。
各地都司与卫所,多次发出奏折请求,想早点在自己治下引入新军之策。
五军都督府与兵部也想,只是,新军之策能不能扩大范围,最关键的不在于皇上点不点头,而在于户部给不给钱。
没有钱的支撑,新军之策施行不起来,施行了也无法维持。
黄子澄站出来,叹息道:“皇上,臣以为新军之策范围扩大,为时尚早,一是各地税赋所得尚未解送京师,二是眼下混凝土道路、大报恩寺、英烈碑等土木正兴,耗费巨大,户部需盘算清楚,再作定夺。”
“黄大人,你该不会故意不给拨付钱粮吧?土木正兴能花多少钱,税赋所得之多,恐超往年五成吧?多出钱粮留着作甚?还不如早点为军士谋点好处。”
茹瑺冷着脸说道。
作为兵部尚书,他必须为军队争取利益,这是起码的职业操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打压武勋,这是两码事。
黄子澄看着茹瑺,认真说道:“茹大人,你只看到了税赋所增,为何看不到支出所增?不说宗室、官吏、军士基本支出,便是新军之策、医用纱布与酒精、龙江船厂、阳江船厂、海战耗费、赈灾济民、河道修缮、灾后重建、三大营、二炮局、沿海卫所修缮加固、长城修筑……哪个不是冲户部要钱?”
“户部不是无底洞,所有钱粮也并非是只进不出,眼下尚未到年底,户部存留需支撑至明年夏日,如何能轻易大动?实非户部不予,而是户部有心无力。”
茹瑺不愿与黄子澄争执,对朱允炆道:“皇上,新军之策不宜再推迟,今年年底或开春,应扩大范围,以稳军心,旨在告诉大明军士,朝廷是一步步推行新军之策,而非将他们抛弃!”
朱允炆对众人道:“新军之策事关大明军制,国之安危,不宜拖延太久,户部存余有所改观,应给予支持。然户部也有通盘考虑,至于能拿出多少,朕以为不妨做一个规划。”
“规划?”
黄子澄等人有些疑惑。
朱允炆含笑,安排双喜去取一个大饼,对众人道:“户部财政平衡,朝廷方可运转无忧,若户部支出过大,而收入跟不上,必会滋扰百姓,赋税叠加,这与朝廷法策有违。可若是户部收入较多,而支出较少,则会引起财富损失与浪费。”
黄子澄紧锁眉头。
按照户部官员的逻辑,自然是钱财越多越好,留在手里的越多,朝廷一旦有所需要,可以拿得出来。从未听闻过,留在手里的钱财,还成了损失?
夏元吉不解,出声询问道:“皇上,何为财富损失?”
朱允炆解释道:“钱财放在手里,它只是钱财,带不来其他的价值。唯有让钱财流通起来,才会让大明的财富增加。夏爱卿,可有一两银子?”
夏元吉在袖子里摸索了下,还真的拿出了一两银子。
朱允炆看着夏元吉手中的一两银子,道:“就以这一两银子来论,放在袖子里,仓库里,它只是一两银子,什么都不是,但你可以拿着这一两银子,去百姓或商人那里买一石六斗米,而百姓或商人便拥有了这一两银子……”
说着,朱允炆拿走了那一两银子,然后说道:“百姓或商人卖出了货物,他们也不会将这些银子埋在地下,可能会拿着去置办布匹,而布商拿着这一两银子,则会去采购新的蚕丝……
“整个过程中,虽只有这一两银子,但大明的百姓有收获了,你得到了米,他得到了布,我卖出了蚕丝,这不就是财富?可若是将这一两藏在袖子里,那这些财富就不见了。”
夏元吉看着朱允炆将银子藏在袖子里,张了张嘴,很想说那是自己的银子……
朱允炆道:“所以,户部存余越多,流通在大明的货币越少,那百姓也好,商人也好,匠人也好,官员也好,都会面临着财富损失。在朕看来,户部在财政方面,还需作出规划,把该花的钱都花出去,不做貔貅,才是最合适的。”
徐辉祖脸一抖,想笑又不敢笑,谁都知道户部是貔貅,只是没人好意思当着户部尚书的面说,皇上就例外了。
双喜拿着一块大饼走入了大殿,朱允炆拿起一柄小刀,对黄子澄等人道:“朕近日来研读户部开支,发现有些开始并不合理,就以礼部来论,每年分得钱粮都极为有限,可国子监也是礼部的,州府县学官员,也归属礼部,不重学问,不侧教育,如何能兴文治?”
“还有兵部,军士整训需要钱粮,各地卫所整修需要钱粮,朕还听闻广东一些军士连基本的盔甲武器都缺损,兵部以没有钱为由迟迟没批给,这都是不合理的。”
“倒是移民垦荒、流民安置、养马放牧、嘉赏官员这些,户部给予过多,就以开封来论,明明是地方不作为,以穷民之策捆绑朝廷,而户部年年拨付钱粮,这不是真正的善,是恶!”
黄子澄、卓敬、夏元吉等人低着头。
诚然,户部在财政支出方面是存在着很多问题,可这些问题是基于户部认为的重要程度来安排的,开封作为不作为不是户部的事,是吏部的事,户部不拨付钱粮岂不是会饿死人?
一旦死得人多了,地方便会不稳,说不得会有人造反,到时候动用大军,岂不是花得更多?
朱允炆清楚户部的难处,叹息道:“如何分配财政,朕的意见,便是做个年度财政预算。”
黄子澄看着朱允炆,问道:“皇上,何为年度财政预算?”
朱允炆轻轻说道:“就以这大饼来论,将其假定为今年户部所得钱粮,而这个大饼,需支撑朝廷自此至明年夏收之前的所有花销。谁来吃大块,谁来吃小块,如何吃,这都需要仔细权衡与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