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猜测,这恐怕也是祭先的意思。
他甚至能够猜到,定然是祭乐恳请父亲派人来接应自己,可祭先不允,于是祭乐只好胡搅蛮缠,好一顿撒娇,这才让祭先答应了先派门客前来试探。
所以,只说“相请”,而不告知李然名号。祭先自然也有要为自己女儿的声誉着想的意思在里头。
“哎,不说了,开吃!吃完咱们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番,再去祭家。”
李然想明白了这一切,当即再无后顾之忧,与孙武,褚荡直接开动。
数月西行,从未有过如此安稳的进食了。况且知道下顿有了着落,这点盘缠留着又能做些啥用?三人当即皆是狼吞虎咽,桌上的佳肴瞬间被风卷残云,变得是空空如也。
接着,三人又寻了个馆驿,一通沐浴换衣,好一顿收拾,这才从里面出来,寻了个路人询问祭家所在。
路上,孙武好似有些激动,走路都一蹦一跳的。
李然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让他谨慎一些,毕竟季氏的耳目很有可能就在他们周围。
来到祭氏家宅,李然告知来意后,门前仆人当即进去禀报。
可还没等那人出来,一道身影立时从门口跃了出来,轻盈如飞蝶,灵巧如脱兔。
“子明君!”
正是祭乐。
祭乐从门口出来,霎时冲到了李然的身前,一把便要将李然的手臂抓住,秀脸之上满是高兴之色,溢于言表。
“主公小心!”
李然还未开腔搭话,只见他身侧的褚荡却竟是一下子挡在了李然身前,高大的身躯好似一堵墙,瞬间将娇小的祭乐给拦在身外。
“啊这……”
李然顿觉脑门上一群乌鸦飞过。
“褚荡,不得无礼。这位乃是祭乐祭姑娘,你快且让开。”
他这么一说,褚荡也知道是自己莽撞了,便是立即让开。
祭乐从未见过褚荡,刚刚被他这么一喝,顿时有些失神,见得他身子挪开,这才缓步上前偷瞄了褚荡一眼朝着李然问道:
“咦?这人又是何人呀?怎的长得如此凶猛?”
凶猛一般都是用来形容野兽的。
李然当即将褚荡的来历说了,顺道也让孙武有了机会与祭乐见礼。
“在下孙武,见过祭姑娘。”
“呀,原来你也来了?早听说你这回在莒邾率领联军好生威武呢,多亏了有你从旁协助,要不然这一次鲁国那边的局面可不会这么容易被……”
“乐儿!”
祭乐这边话未说完,门口便传来了祭先的声音。
李然转头望去,只见祭先已站在门口,在他身侧还有一人,约莫三十出头年纪,面容清俊,眉眼间隐隐给李然一种相熟的感觉。
“父亲……”
“子明先生,里面请。”
祭乐正要说点什么,然而祭先却并没有给她机会,径直是朝着李然邀请道。
他身侧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然,眼眸之中闪现一丝忌惮。
“在下叨扰。”
李然躬身而礼,这才随着祭先进入祭氏家门。
他隐约能够感觉得到,祭先对于自己的到来并不欢迎,可能真的只是碍于祭乐的无礼请求吧。
当然,他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这种身份,拜访祭家无疑是给祭家增堵来的。要说好处是半分没有的,破事倒是一大堆,祭先不欢迎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当他走过祭先身旁时,却忽的感到一直站在祭先身侧那人对自己传递而来的敌意。
他的眼角余光甚至瞥到了那人眼中的杀意!
这让他不由心神一惊,对自己这一趟祭家之行更为警惕起来。
第五十四章 代子产问话
众人在正厅落座后,祭乐似乎因祭先在场的关系,所以并未与李然显得格外亲昵,反倒是颇为端庄的跪坐在祭先身侧。
祭先见得李然举止得体,行为有礼,颇有大家之风,便是点了点头,又捋了捋山羊胡,开口问道:
“嗯,不知先生此番来郑,可是因季氏之事?”
话虽没说明白,但无论是李然还是孙武都听得出来,祭先这是在试探。
季氏派人沿途追杀李然,祭氏派人保护李然之事已无需证明,祭先既身为祭家宗主,又岂能不知此事?
他明知此事,却仍有如此一问,可见他对李然并未彻底放下戒备。
“大人明鉴,近日季氏败绩,故而对李然是有切肤之恨。然乃一惜命之人,故此前来郑国避祸。且早些时候,然也曾答应了祭姑娘,若是得空,必来郑国看望。若是叨扰了大人,还请见谅。”
李然说着,拱手一揖。
对于他此番来郑的目的,他并没有想要掩饰的,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能掩饰得了的。祭先既要试试他的胸怀,那自然不能让他失望了。
君子坦荡荡,李然自认自己虽不是什么君子,可论胸襟,却也绝对算不得小人。
闻声,祭先微微颔首,脸上闪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以手捋须道:
“先生在曲阜所为,老夫略有耳闻,以一人之谋撼动季氏,先生之胆略,可谓高明之至,老夫亦甚是敬服。”
“然我祭家多年不问朝政,于各国权卿无甚相熟,先生此来,只怕是要让先生失望了。”
商贾权衡利弊乃是他们的特性,深入骨髓的特性,无可改之,这一点李然明白。
祭先这话的意思也很明显:你李然若是此番来郑乃是为了寻求我祭家的庇护,那多半是打错了主意。
季氏虽一时吃了大亏,可仍是鲁国三桓之一,日后祭家若要与鲁国商贸往来,多半还是绕不开季氏的。
若此事祭氏过于庇护李然,那岂非正面与季氏为敌?到时候,他祭氏还如何继续在曲阜经营买卖?
这一点,在祭氏此次派人保护李然前来郑国就可见其端倪。
无论到底是祭乐还是祭先,派出来保护李然的武士,从头到尾都未曾透露过半点身份。这样,季孙意如就算知是有人相助于李然,可却也不知究竟是祭氏还是子产,又或者是晋国的什么人。
反正祭家此番相助了李然,但却也并未让人抓得把柄。如此,祭家既保护了李然,却也未曾得罪季氏,可谓是处置得当。
李然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听得此言,只见他当即起身躬身,重重一礼,这才道:
“然此番来郑,若无宗主相助,只怕李然的这脑袋早就搬了家了,今日前来,亦有感谢宗主之意。”
说完,又是一礼,甚是恭敬谦冲。
而他这话的意思,也算正面回应了祭先之前那话。
我今天来,不是来寻求祭家庇护的,我只是想来当面感谢一下祭家此番救命之恩。
此话落入祭乐耳中,只见祭乐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倒是站在祭先另外一侧的中年男子,始终不发一言,一双鹰眼只在李然身上来回扫动,面色冷漠。
听到李然如此直接的回答,祭先心神转动,当即笑道:
“先生不必如此在意,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当日在绛城内,先生与老夫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子产大夫对先生更是赞不绝口,老夫知先生有难,也绝无坐视之理。”
“不过……”
话到此处,祭先话锋忽的一转,身子往前倾了些许,眼睛微微眯缝,面色颇为谨慎的问道:
“先生既已来郑,未知究竟是有何打算?”
李然千里迢迢来到郑国,若是毫无打算,那说什么他祭先也是不会信的。
只是他这话说得依旧相当有水平。
他先说自己受子产所示,所以对李然多加庇护,然后再问李然此番前来的目的,有何打算。
那这意思也就等于是子产在问,而并非他祭先,更不是他祭家。
李然心中了然,闻声却只作了一声苦笑:
“承蒙子产大夫对李然寄予厚望,但眼下,然如此狼狈,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多半是要让子产大夫失望了。”
“至于打算,然初来乍到,安身未毕,实不知该当如何打算,还请大人示下。”
之前在绛时,子产便曾邀请过李然,只要他愿意,子产可以在郑国为他寻得一官半职也非难事,但却遭到李然婉拒。
而今李然虽来到郑国,虽是逃难而来。窘迫如斯,可却仍旧没有半点为官的心思。
故此,这才说要让子产失望了。
而他让祭先示下,其实也就是在询问子产的意思。毕竟既然祭先是受了子产所托,对他李然多有庇护,那子产便应该一早便已有了安排。
只是他这话,初一听起来,前后似乎又给人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
你既不想接受子产的招揽之意,那又何必询问子产作何安排呢?
饶是一旁的孙武听罢,也不由微微一怔,寻思着李然是不是脑子糊涂了,竟是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祭先不但没有因此而感到诧异,反而显得十分自然。
只见他微一思索,便道:
“好吧,先生在曲阜待了似有一年之久,想必于官场之上的尔虞我诈也早已厌倦。先生若想清净,老夫大可在城中为先生寻一住处,先生可自行住下,待日后再作打算,如何?”
李然听罢,急忙拱手而揖:
“如此便多谢祭大人了。”
祭先摆手笑道:
“呵呵,区区小事,倒也不必挂怀,先生稍待,老夫这便安排下去……”
“且慢!”
祭先正要吩咐仆人前去为李然寻找住所,却不料一直站在他身侧未曾开腔的中年汉子忽的出声叫住了他。
“父亲,鲁国季氏与我族生意往来颇多,此番我们如此接待此人,只怕要开罪了季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