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丰氏?……莫不是现如今的郑国六卿之一的公孙段?”
“正是,正是。”
公孙段,丰氏,名段,字伯石。与子产同属“公孙”一辈,都是郑穆公的孙子,目前乃是郑国的六卿之一。
“对了,老伯,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郑国眼下如何。但听方才老伯似乎对子产大夫颇有不满。不知是何道理呀?”
“嗐,不瞒贵客说,据我们家主人说啊。这子产啊。前些日子要我们去开垦荒地!但那荒地哪有这般好开垦的?更何况,眼下我们这公家的田地都来不及种,哪有闲工夫去开什么荒地啊?这不是胡来吗?”
“哎,真是官家动动嘴,最后苦了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啊!”
李然一听,心中便有了底。虽说他眼下还并不清楚公孙段的为人。但是眼下子产改革所受的阻力,已是一目了然了。
随即,待是与农户们又随意唠了几句后,便是辞别了他们,继续上路了。
一路上,孙武倒是又好奇起来。见李然得有闲暇,便不禁问道:
“先生自农间出来后便一言不发,不知是不是有了什么想法?”
李然微微一笑,随后言道:
“长卿可知这些田地,可都是郑国贵胄所有的,而这些庶人不过是他们的佃户罢了。”
这一点,孙武自然是知道的。
而今诸侯分封贵族,土地皆归贵族所有,慢慢的,庶民也就都成了贵族的佃户。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孙武继续问道。
李然闻声淡淡一笑,指着这方圆数里的田地道:
“你看这些田地,紧傍山林,弯曲绵延,毫无规则可言,田地里也没有农夫耕作,想来就是新开垦出来而尚未来得及上肥的田地。”
“我在晋国时,曾听叔向大夫说起过子产,听闻他正在郑国进行土地改革,鼓励农民开垦荒田荒地,却只按亩征收少量税收。如此着利于庶民的举措,自然是要开罪不少的郑国贵胄的。”
“你想贵族之土地完全依赖于佃户耕作,而今子产施行新政,佃户们为了执行新政前去垦荒,贵族封邑内的佃农自然就变少了,而贵胄的收入也自然而然的少了。既如此,他们对子产又如何能够有好脸色?”
孙武听罢,不禁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是问道:
“难道说,这些佃农们乃是受了他们主人的蛊惑,所以才唱起这等歌谣来?”
子产的土地改革对庶民百姓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按道理该当对子产感恩戴德,如何还会唱这等咒骂子产的歌谣?
如若不是这些被子产得罪的贵族暗中散播流言,讽刺诽谤子产,这些佃农们又何至于如此?
李然闻言,亦是点头道:
“古往今来,当政者最是容易与权贵的矛盾。子产既然要维护公室的利益,便肯定要限制权贵们的特权。所以,子产与那些权贵必然不是一路人。
况且,此等的改革显而易见,又严重损害了权贵们的利益。权贵们明面上虽不敢对他子产怎么样,但私底下暗中煽动一些流言诽谤,削弱子产的声威,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着,李然不由微微皱眉。
他在鲁国时,便已将这春秋时代当政者与权贵的矛盾主旋律是看得一清二楚。
无论是前太子姬野还是而今的鲁侯,他们若要掌权,维护公室利益,那与权贵们发生一系列摩擦几乎就是不可避免的。
叔孙豹之义,说到底是甘愿将自身利益与公室的权益进行了捆绑,以期能够联合君权,制衡季氏。而子产作为执政卿,却依旧秉持此等大义,这就属实难能可贵。
可郑国其他的卿大夫呢?自然不可能如此行事。所以,身为权贵反权贵,此等行为,需要的是何其强大的信念。
再看这些农户的流言蜚语,一如季氏想要代君祭天,想要鲁侯成为他们的傀儡。他们的这些个造谣中伤子产的行径,与那季氏又何其相似?简直是如出一辙。
可见在如今这郑国国内,朝野上下亦是暗涛汹涌啊。
“呵呵,看来咱们这一趟郑国之行,恐怕又不那么容易咯。”
“走吧,日后须得时时小心,切莫让人钻了空子。”
所谓“履霜而知坚冰至”。
听到这些恶意中伤子产之言的李然,也不由得是小心警惕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 祭氏之邀
李然抵达溱洧一带时,距他离开曲阜时已有月余。这一路不可谓不凶险,若非孙武与褚荡护卫,他能否活着抵达郑邑,实在难说。
可眼下虽然来了,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对他们来说,也是个问题。
在郑国,他认识的人不多,除了祭乐便只有卿大夫子产了。
可要他现在就去寻祭乐,不等于是直接奔着软饭去的吗?这面上怎么也是挂不住的。
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上来就吃软饭,终究不能算得是个正经。
至于子产,正如他自己所言,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也谈不上有多大的交情。自己一个逃难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找郑国的执政卿索求庇护呢?
思前想后,反正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莫不如先找个地方解决一下温饱再议吧。
人是铁,饭是钢,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唯独吃饭这件事不能耽误。
这一路西行,李然可没吃过一顿像样的,虽说出门前是换了不少盘缠,但这一路颠沛流离,险象环生的。盘缠被掠去大半,而余下的这些,自然是要省着点花的。
这不,好不容易来到了郑邑,余下的盘缠这才算是有了个好去处了。先慰劳一下自己的肚子也是应该。
郑邑的商会格外热闹,源于四面八方往来的商客皆汇聚于此,郑国商贸极其发达,随之衍生的服务行业自然也是极度繁荣。
而且,由于郑国本身就是在商人的帮助下才得以立国的。所以,郑国从来对各种商业活动并不排斥。甚至是在立国之初官方便与商人们互为盟誓——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
这种颇具现代感的立国根基,自然是造就了一番完全不同于其他诸侯国的新气象。
一路领略了郑邑内的风光之后,终于在一处酒肆内落座,李然心情大好,便问店家点了一桌佳肴,并上清酒半升。
正要摆盏,却不料酒肆门口忽的来了一群身着青色衣饰之人,远远望去似是哪家的门客。而其中领头的一名中年汉子,径直走到李然身前,躬身一礼道:
“主公有请,还请先生移步。”
孙武见状,便是极为警惕,当即将褚荡叫起身来,一齐护在了李然身前。
“喂!你家主公是谁?为何要请先生前去?”
不待孙武开口,褚荡便已然扯着嗓子喝问道。
李然闻声一怔,他心神一动,便已猜到这些人多半是祭乐派来的。
于是他急忙起身,躬身一礼,笑着道:
“还有劳各位回去告诉你家主公,就说李然这番面目,实在有辱明堂,待我且去整顿一番,然后必登门拜访。”
既要去拜访祭氏,那自是要堂堂正正,整衣肃冠,他这一番风尘仆仆的模样,若不清洗一下,如何见得祭氏之人?
那人闻声一愣,诧异看着李然问道:
“先生已知晓我家主公是谁?”
孙武与褚荡也是回过头来,好奇的看着他。
李然点了点头道:
“嗯,在下已是明了。各位请回吧,待我收拾一番,自会登门拜访。”
衣冠不整的前去登门拜访,且不说祭氏其他人见了会如何,便是这副模样让祭乐见了,他李然面子上也是挂不住的。
那人听罢,便也不再纠缠,当即领着一众门客退了出去,李然这才又坐下,吩咐店家上了酒菜。
孙武与褚荡还是不解刚才那一波人究竟是何来路,当即问道。
“呵,还能有谁。我们在郑国人生地不熟的。能够有如此礼遇,却还能是谁?”
李然说与他们听了,孙武顿是恍然,急忙兴奋言道:
“如此说来,那些沿途相助我们的武士,当真也是受了祭姑娘所托?”
显而易见,能够对他们的行踪掌握得如此清楚,且又如此关切备至的,当只有祭乐一人了。
“之前我就答应过祭乐,来了郑国定会去看她,便是她不来相请,我也会去登门拜访的。”
“只是……”
话到此处,李然忽的一顿,停了下来。
孙武忙问道:
“只是什么?”
李然笑道:
“祭姑娘冰雪聪明,知道你我此番西行凶险万分。即便是进了郑国,也必定会倍加小心。所以故意差人前来相邀,却未曾点破我等身份。”
“在郑国还需得如此谨慎?恕在下愚钝,怎么听着有点糊涂……”
孙武还未反应过来,一时显得有些懵懂。
只听李然继续解释道:
“我们初来乍到,一切都十分陌生、她若是亲自前来,却与她身份不相符。但她若是让门客前来,万一是点名了身份,又有可能会让我们处于险境之中。”
“因为除她之外,其实还有一人对我们的行程是更感兴趣的。”
“哦?是谁?”
孙武当即饶有兴致的问道。
“当然就是季孙意如了。”
李然抬头看了看外面来往不歇的商客行人,眉尖闪过一抹冷色。
季氏此番追杀,前后十余次,出动门客数以千计,当真可谓锲而不舍。
然而季孙意如是如何清楚知晓李然西行的行程的呢?难不成他有千里眼,顺风耳?能够提前洞悉这一切,还能极为精确的不断派人前来追杀?
唯一能解释的便是他的行程已然在叔孙豹告知祭乐之时便是遭了泄露,而且又时刻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此番抵达郑邑。除了祭乐知晓外,季孙意如只怕也已是知晓了。只是碍于此处乃是郑国都城,那些暗处的武士才不敢大张旗鼓的动手罢了。
祭乐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估计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派人来请李然的时候,故意隐瞒了身份,而且又客客气气的。李然见状一猜,便自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更为关键的是,如此一来,届时季氏的耳目见了,便也会忌惮三分。谅那些个武士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在郑邑动手。
其实祭乐这么做,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只是李然并未告诉孙武。
那就是祭乐毕竟是个女儿身,虽性子豪迈,行事不拘俗世礼节,可此处毕竟是郑邑。如此抛头露面,终究不妥,祭氏的脸面终归还是要有所顾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