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侯来到晋国访问,但眼下却是见不到晋侯面的,此时的晋侯随同赵武等卿大夫,已经出发去了平丘参加会盟。所以鲁侯来到绛,前来相迎的晋国当权者,乃是中军佐——韩起。
即便这个身份而言,其实并不对等。
李然自羊舌府上出来后,又得了口信,原来是韩起邀李然前往“登金台”一叙。而另一边,季孙宿则陪同鲁侯也已是启程前往。
韩起此番宴请,乃是代表晋国国君,在绛城中的“登金台”举行常规的享礼,以示两国之友好。
(享礼:意思是使臣向朝聘国君主进献礼物的仪式)
李然清楚,无论大家各自心底里打的什么主意,这过场始终还是要走一走的。
会面时,韩起与鲁侯就晋鲁两国关系,以及天下局势进行了友好交流与分析。还各自表达了诚挚的祝愿,一副礼节有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是一次普通的访问。
李然一直以为韩起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可是当他见到韩起时,他才发现韩起最多不过四十来岁,虽然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老者,然而韩起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很在状态,比起季孙宿的须发皆白,韩起略显粗狂的外貌更具权臣之相。
两人一经对比,季孙宿立时相形见拙。
这场会晤由于双方身份不一致,因此并不会被载入史册,更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就好像是从没发生过一般。
可这次会面对李然而言,却是意义深远。
因为从这次的会谈,他基本上便可以断定韩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这也正是所有外交过程中,最为紧要的事情。
……
馆驿之中。
鲁侯回来后便立时与李然交流起来,询问李然对今日与韩起的会面有什么看法。
“君侯与卿大夫会晤,虽是有些失于礼数。但也很是值得。”
李然想也不想的答道。
鲁侯闻声一时诧异。
只听李然继续言道:
“平丘之会在即,君侯可知韩起为何要借此次享礼之机单独与我们会面?”
在李然的意识里,鲁侯前来晋国朝觐晋侯原本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有无平丘之会,这一趟晋国之行都是必须要来的。
可恰恰遇到平丘盟会,鲁侯朝觐晋侯这件事,在其影响下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韩起乃是平丘之会的真正发起人,对于此次会盟的重视,那自然也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韩起却还是安排了时间与鲁侯进行了单独会面。
要知道其他诸侯国的国君此时陆续已经陆陆续续抵达了平丘,可韩起还是选择迟迟不动身,拖延至今,只为先接待完鲁国国君一行再启程。韩起似乎在对待鲁国问题上,与其他诸侯国有些不一样。
这却是为何?
“难不成是因为当初季氏代祭天一事?”
鲁侯面露思索之色,对于这个回答显然不太肯定。
或许只是为了庆贺自己这个新君?又或许是想给季孙宿一个机会,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顺便再从季氏那里再捞些好处?
要知道这种权臣与权臣之间的关系,在如今这时代显得是尤为重要。
谁知李然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只是其一。”
“哦?其二呢?”
鲁侯闻言,确是有些不解了。
他不知道韩起还有什么理由会单独与自己会面。
李然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祭乐。
“当初我们破坏季氏代祭天一事时,曾是借用了郑国祭氏的力量。如果在下所料不错,此次韩起选择与君侯会面,乃是以为君侯与郑国祭氏关系匪浅。”
鲁国能给韩起什么好处?这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鲁国被夹在齐晋之间,地理位置本就十分尴尬,而且随着季氏与孟氏的盘剥寡政,鲁国国内民生不可谓不艰苦,商业贸易也并不发达。
换句话说,鲁侯能给他韩起什么好处呢?基本没有。
那季氏呢?其实也是少的可怜。
可鲁国不能给他的,郑国祭氏却是可以。
这年头,有钱也是一种王道。
祭乐提前一个月抵达绛,之前郑国祭氏曾出手帮助过叔孙豹。这都让韩起以为鲁侯与郑国祭氏关系匪浅,所以他才会对鲁国使团格外上心,甚至亲自与鲁侯会面,走走过场。
而这个过场,不是给别人看的,就是给郑国祭氏看的。
他就是想让郑国祭氏知道,他对鲁侯,也是十分友好的。
郑国祭氏能带给韩起的利益,又是最为切身的。而且,这还是鲁国季氏所远不能及的。毕竟这年头,谁家还没点家族产业需要上下打点的呢?
“呀?竟然是因为我?”
祭乐吐了吐舌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原来这么值钱。
李然笑着又继续道:
“韩起此人,外好公义,而内多欲。”
“他知道君侯给不了他想要的好处,但是祭氏可以,所以才会特意让我们把祭乐姑娘也带上,为的就是与郑国祭氏打好关系。”
“昨日我与祭乐曾去见过羊舌肸,他对韩起的评价也是如此。非但如此,而且他还曾向在下说了另一个故事。”
第三十四章 政治家的素养
原来,李然与祭乐拜访羊舌肸的最后,曾还与他闲聊起韩起来。毕竟,羊舌肸作为卿大夫,与韩起的关系一直都是不错的。
那韩起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然的用词非常恰当:
“外好公义,而内多欲。”
根据羊舌肸口述,这里有则故事便可说明这一切:
曾经,韩起作为羊舌肸的好友,在一次对饮过程中向他诉过苦。说自己好歹也是晋国六卿之一,既有卿大夫的身份,却没有卿大夫的富贵,反而十分贫穷,甚至穷得都没法跟同僚交往。
其实,这谁都知道,这韩起就是在凡尔赛。
羊舌肸当然知道他这就是在凡尔赛,于是也故作姿态,甚是打趣的祝贺与他。
韩起也很奇怪,问自己发愁愁得头发都快掉了,你咋还反过来祝贺我呢?
羊舌肸则正好借了这机会劝诫于他:
“昔日,栾书(晋国栾氏,曾也是晋国六卿之一)穷得田地不满一卒,祭器都无。但他却能够发扬美德,遵守礼制,使自己的声誉传遍诸侯。但后来他儿子栾黡骄奢淫逸,贪得无厌,本应该遭到惩罚,但却因为栾书的德行,居然得到善终。但到了栾盈这里,一改栾黡的恶行,重新树立栾书的美德,最终却因为栾黡的恶行惨遭连累,流亡他国。”
听完这番话的韩起,非但没有狡辩,却好似猛然醒悟一般,当即是朝羊舌肸拜道:
“哎呀呀,感谢先生救了我韩氏一族啊!”
……
从在这个故事里,可以发现羊舌肸确实是一个能够劝人向善的君子。而韩起的形象,也好似是一个虚心纳谏,善于改过之人。
但事实上当真如此吗?
羊舌肸在后面却告诉李然的一句话十分精辟:
“韩中军乃是深藏不露之人,内趋利而知进退深浅。外豁达而又处处计较。”
是的,韩起就是一个极为善于伪装的人,他既贪财,但又能掩饰自己贪财欲望。而贪利的形象又本身就是一种伪装。甚至还极有耐心,知道节制。
这样一个人,可谓非常了不得的。因为没人能够清楚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满足他的贪欲,也无法判断他的贪欲到底是真是假。
可通过今日与韩起近距离接触,李然对这个人也有了些更为确切的了解。
如果说昨日他还不敢肯定平丘之会上韩起会不会帮助他们的话,那么现在,他完全可以肯定,韩起必然会帮助他们。
为什么?
因为此次平丘之会,完全可以看作是韩起贪欲的释放点。他不是要小利,而是要贪大。
“何意?”
鲁侯不解问道。
李然看了看祭乐,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而后道:
“韩起要的,不外乎是在平衡晋国六卿的同时,还能使得他韩氏于各诸侯中立威,以便于赚得更多利益。现如今借平丘之会来达到这一目的,显然是最为合适的。而借些合理的由头发一下威,便是这最好的途径。”
“所以与我们交好,韩起能得到的利益显然更大。他单独与我们会面,只不过是为了不想在会盟之前就与季氏撕破脸皮,这才假意给季氏一个机会,修复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实际上若当真如此,他又为何要让祭乐也一道前去?”
“刚才便说了,这个人很善于伪装,他骗过了季孙宿,却没有骗得过我。”
李然的眼神里迸射出两道璀璨的光芒。
因为谁都知道,祭乐的姨夫便是叔孙豹。换句话说,祭乐同时也代表了叔孙氏。这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信号了。
韩起是迄今为止,他所见过的,最狡猾的人,那种把真真假假伪装到骨子里的人。倘若只看任意一面,都会让人误以为真,深信不疑。
可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在李然看来,却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与聪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
“若是这样那便太好了!子明君当真聪明!”
祭乐在一旁像个小迷妹,眼睛里尽是李然聪明绝顶的样子。
“那如此看来,先生是不是已经有把握在此次会盟上给季氏致命一击?”
鲁侯很淡定,他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说话时语气也很平静,似不太在意这件事。
李然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鲁侯后,当即躬身道:
“君侯大可放心,季氏将倾,鲁之公室复兴有望。中兴鲁国,非君侯莫属!”
这样的话,李然还是第一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