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李钦载也跟着进来,与李治相对而坐。
解开食盖,李治满脸惊喜地抄起竹箸准备下手,然后动作突然凝滞,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僵硬起来。
美食不少,分量也很足,但满桌却全是一些不入眼的菜肴。
波斯菜,清煮莲菜,凉拌芫荽,凉拌野菜根……
李治呆怔半晌,不死心地用竹箸挑起菜叶的底部,试图寻找肉类的踪迹,然而终究失望了,真的是一丝肉都没有。
搁下竹箸,李治叹道:“景初啊,这是何意?朕来你家是出家的么?”
李钦载露出愧疚之色,垂头道:“陛下恕罪,刚才府里的下人提醒,最近已是清明时节,正是祭奠先祖之时,为了表示心诚,全家上下必须食素半月,否则便玷污了后人对先祖的崇仰之情。”
李治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祭奠先祖没错,最近确实也是清明时节,更没错,但朕总觉得你在故意针对我,可惜没有证据……
然后李钦载又笑道:“陛下放心,虽然菜色不佳,但至少还有酒喝。”
李治瞥了他一眼:“饮酒不算破了食素的戒么?”
“是素酒。”
李治绝望地叹了口气。
素酒,当然也是酒,它不是用粮食酿的,而是水果酿成,比如著名的葡萄酿,严格说来,它便算是素酒。
素酒在这个世上百无禁忌,就连和尚也能喝的。
西游记里的唐僧也喝素酒,比如唐太宗送行时,比如跟女儿国王眉来眼去时,喝的都是素酒。
可惜一千多年后,素酒与荤酒的含义彻底被扭曲了。
千年以后,素酒就是罗汉局的意思,而荤酒,嗯,包厢里没几个同玩骰盅的精神小妹儿,没有帮你倒酒点歌的公主,好意思叫荤酒吗?
第755章 和解
今日李治和李钦载喝的显然是素酒,无论是字面意思上,还是千年以后的定义,它都是素酒。
毕竟,李家别院也没豢养过歌舞伎和乐班,李治也不可能把臣子家当成窑子。
罗汉局也就罢了,这些菜实在是……
虽说是客随主便,可当主人的太随便,客人多少还是有点不爽的。
“你家吃素还需几日?”李治不死心地问道。
李钦载掰着手指算了算,道:“还需半个月。”
李治愕然:“不是总共才半个月吗?”
“是啊,今日是食素的第一天。”
李治:???
看出来了,这货是故意的!
啥意思?那还用猜吗,君臣怄气闹别扭,李钦载的气劲儿还没过去呢。
君臣之间这般搞法,李钦载此刻大约应该挂在长安的城楼上示众了。
但李治今日微服私访,访的是朋友。
朋友之间可就没那么多礼数,就不给你肉吃,你能咋?
李治还真不能拿他怎样,李钦载占着理呢,清明祭奠先祖,为了心诚而吃素,如何挑理?
“陛下请用,菜肴虽寡淡,但幸好明君与忠臣同饮,却也是人生之幸事,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想必都是满满的美好……”
李治嘴角扯了扯。
竹箸挟起一片野菜入口,李治味同嚼蜡般吃了几口,实在不想再吃第二筷了。
朕是来吃肉的,不是来忆苦思甜的,你祭奠先祖与朕何干?
于是李治猛地放下竹箸,大声道:“李景初,你差不多够了!朕难道要跟你赔礼道歉不成吗?”
李钦载惶恐道:“臣不敢,臣不解陛下之意,何来赔礼道歉一说?”
李治狠狠瞪了他一眼:“天子又不是圣人,就不能犯错吗?犯错不要紧,及时纠正仍不失英明,朕问你,封禅泰山的事,朕纠错了吗?”
“纠错了。”
“朕今日主动前来,已是邀好之意,你还想如何?”
李钦载无辜地道:“臣啥都没说呀,清明祭祖,吃素,臣错了吗?”
李治深呼吸,一字一字缓缓道:“朕不管,朕,要,吃,肉!”
“臣最近吃素……”
“羽林禁卫何在?给朕烧了他家厨房!”李治大怒。
李钦载急忙拽住李治的衣袖:“好好,吃肉,咱这就吃肉!”
李治恨恨甩袖:“属蜡烛的不是?不点不亮!”
肉食很快端了上来,还冒着腾腾热气。
李治扭头看了李钦载一眼:“你其实早就做好了,就等朕服软呢,是不是?”
李钦载无辜地道:“臣怎敢让天子服软,肉食确实早就做好了,臣只是担心陛下的身子,故而不敢让陛下吃太多肉……”
李治指了指李钦载,怒哼一声,抄起竹箸便大吃起来。
肉食都是李治喜欢吃的,有炖烂的牛肉,炖烂的猪蹄,还有烤得滋滋冒油的羊排羊腿,就连米饭都是李治最喜欢的竹筒饭。
这一顿李治吃得不少,明明是个病秧身子,这顿饭却明显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饭量。
吃到最后,李治都快翻白眼了,李钦载急忙劝谏,李治才意犹未尽地住嘴。
像滩烂泥似的,李治坐没坐相半躺在堂内,一边剔牙一边斜瞥着他。
“咱们君臣这一场有来有往,算是打平了,以后照旧,莫再给朕难堪了。”
“是,臣遵旨。”
李治叹了口气,道:“历朝历代帝王,权与利都不缺,他们还缺什么?无非图个名而已。”
“自三皇五帝以来,史上封禅泰山者不过三人,始皇帝,汉武帝,汉光武帝,这三人都做过惊天动地的大功绩,才有了封禅的资格,天下莫敢言非者。”
“贞观年间,先帝也曾考虑过封禅,不过当时恰好东征高句丽,事情便搁置了,直到先帝去世,终究没能如愿,先帝临终前哀哀叹息,此生未能封禅,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朕即位以后励精图治,江山继承十余年,这十余年里,朕不敢比先帝的功绩,但文治武功方面,也不比先帝差太多吧?”
“当然,朕治下这江山的功绩里,景初对社稷的贡献不小,或者说,朕之所以敢封禅泰山,有一半的底气来自于景初的功劳。”
“朕只是觉得,趁着年富力强还能动弹,不如赶紧把此生的心愿了了,莫像先帝那般,待到去世也未能如愿,徒留遗憾,死不瞑目。”
李钦载委婉地道:“陛下还年轻,说您寿数万年未免夸张,但正常来说,多活数十年问题不大。”
“陛下若能再忍几年,待国库充盈,民间藏富,百姓的日子好起来了。”
“那时陛下再封禅泰山,不仅理直气壮,更是众望所归,史书上也会对陛下多有赞誉,岂不美哉?来日方长,何必争于一时。”
李治点头,释然一笑道:“朕想通了,放心,最近几年不会再动封禅的心思,这几年大唐过得艰难,国库空荡荡的,民间百姓也颇多困苦,这样的情势下封禅,朕也怕千百年后被人戳脊梁骨。”
李钦载由衷地长揖一礼:“陛下英明,百姓幸遇明君,天下之福也。”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这些日子闹出的种种不愉快,一笑尽泯。
……
李治在庄子里待了两天便离去了。
皇帝不是闲差,没那么多个人度假时间,能挤出两天下乡搞个农家乐放松一下,已是很难得了。
临走前李治对李钦载千叮万嘱,非常严肃地告诉他,地里的番薯绝对不准动,它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这一趟,李治和李钦载最大的收获便是君臣恩怨尽释,重归于好。
男人之间没那么多矫情的猜疑,吵就是吵,吵完和好也是真的和好。
为了陪李治,学堂不得不放了两天假。
第三天早上恢复上课时,荞儿正安静地坐在课室里翻书,后面的弟子们陆续都来了,当然,李钦载是永远不准时的。
翻书做了几道题,荞儿扭头一看,发现课室里少了一个人。
“契苾师弟为何没来?”荞儿侧过身问李素节。
李素节苦笑道:“师兄莫提了,契苾贞昨晚在长安城被人揍了,正在府里养伤呢。”
第756章 师兄师弟
荞儿年纪小,但他却是师兄。
出身很重要,荞儿大约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已经预定了师兄的位置。
甘井庄野鸡学堂如果严肃一点的话,荞儿便是未来的少山主,正经继承他爹衣钵学问,顺便继承学堂的固定资产。
李素节等弟子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来不敢因为荞儿的年纪小而生出轻慢之心,对他一直很恭敬。
荞儿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师兄的气质,他现在除了读书做题,就是想方设法怎么玩,如何能玩出花样。
只是此刻李素节说契苾贞挨揍了,荞儿这才露出皱眉的模样。
“契苾师弟他父亲是大将军,也有人敢揍他?况且契苾贞一身横练力气,寻常人怕是也揍不过吧?是谁有如此大的本事?”
李素节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早晨才接到长安城传来的消息,先生这两日陪父皇,学堂没上课,契苾贞便偷溜回长安城玩耍,昨晚不知跟什么人起了冲突,然后就被揍了。”
荞儿哦了一声,然后垂头继续做题。
李素节也只是随口一说,见荞儿继续做题,也就不再打扰。
片刻之后,荞儿突然又抬起头,问道:“我爹说,我是学堂里的大师兄,你们都是我的师弟师妹……”
李素节一愣,道:“没错。”
荞儿叹了口气,道:“我的年纪明明最小,怎么就成师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