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载又用毛笔画了一道虚线,缓缓道:“这里是吐火罗,你说的那位商人,便是从吐火罗出发,南下天竺后,在沿海雇佣水手和船只,然后一路向南,绕过南亚大陆后,再转道向西航行……”
“经过数月的海上风浪颠簸,船只到达了这块陆地,它尚未被人类的文明发现,陆地上只居住着当地茹毛饮血的土著,那位吐火罗商人阴差阳错来到这块陆地,得到新粮种后立马登船逃离……”
“这片大陆,在很多年以后,会被西方的航海家再次登陆,刚开始给它取名叫‘新大陆’,后来改名叫‘美洲大陆’。”
“哦,对了,你藏起来的新粮种,它叫‘番薯’,是亩产数千斤的好东西,确实值得冒险得到它,它对一个国家很重要。”
李钦载搁下毛笔,朝伊铎露出微笑:“你看,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甚至知道新粮种的具体地点,航线图我也能完整地画出来。”
“刚才我说,如果我要得到新粮种,无非是多费一些时间和精力罢了,这句是实话。”
“而从你身上得到新粮种的下落,只不过帮我省了麻烦,你若不肯说,我也无所谓,新粮种就在那里,造船招募水手去拿来便是。”
李钦载的笑容渐敛,目光如刀锋般盯着伊铎,缓缓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很重要吗?还是那么有恃无恐吗?”
第674章 攻心
伊铎目瞪口呆,他盯着眼前李钦载刚画的地图,默默地分辨这幅地图的真假。
地图上的那条虚线从吐火罗一直画到那片所谓的新大陆,每一个转折和曲线都无比真实,再结合当初那位吐火罗商人所说的经历,竟与这条虚线完全重合。
那位商人的航行路线,竟真的被他画出来了。
也就是说,新粮种的具体地点,眼前这位大唐贵人真的知道,正如他所说,逼供自己只不过是为了省点麻烦。
李钦载淡定地注视着他的表情,道:“你说的那种新粮食,味道不错,但生吃终究少了点美味,它更适合煮,烤,蒸,剥开红色的外皮后,里面的肉色暗黄,食之粉糯,带点甜味,比别的主粮更美味。”
伊铎震惊地道:“你,你见过?”
李钦载高深莫测地一笑,道:“刚才我的话,哪一句不对,你可以指出来。”
伊铎张了张嘴,随即垂下头。
没什么不对,每一句都有理有据,伊铎无法反驳。
从有恃无恐到完全绝望,只经历了一顿饭的时间。
伊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筹码了,眼前的这幅地图,将他坚守的唯一秘密打得粉碎。
李钦载冷眼看着他,今日他与伊铎对酌的目的,就是为了击碎他的心理防线。
肉体上的摧残,远不如一句话狠狠扎到他心窝子上。
该说的话已说完,李钦载的目的达到了,于是起身对身后的刘阿四道:“不必再绑住他了,好吃好喝招待,就当他是我府上的贵客。”
说完李钦载微笑转身离开。
刚走出屋子,宋管事匆匆走来,额头微微冒汗。
“五少郎,您的学生四皇子殿下派人传信,有数千景教教徒分批出了长安城,正朝咱们庄子而来,显然是打算来闹事的。”
李钦载一怔,接着冷笑:“杨树恩倒是很会煽动人心,朝堂民间双管齐下。”
宋管事低声道:“四皇子殿下还说,数千人里,恐有游侠儿和习武之人,怕是会趁乱潜入咱家别院,甚至对您行刺,请五少郎小心提防。”
“五少郎,咱们别院只有数百部曲,怕是挡不住这些教徒,不如召集庄户,封锁村口……”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再坚持几日,约莫会有结果了。”
宋管事迷茫地看着他,不懂李钦载口中说的“结果”是什么,他只知道眼前的危机必须解决,五少郎若在自家别院出了事,他这个管事百死莫赎。
“五少郎放心,您的几位弟子召集了各自府中的部曲随从,正朝庄子里赶来,约莫两个时辰后便到了。”
李钦载露出一抹微笑,喃喃道:“这群小混账……”
……
长安城。
杨树恩的宅子坐落在平康坊,平康坊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大唐的都城里,宰相与娼妓同住一坊便是此地。
至于杨树恩堂堂掌教为何也住在平康坊,大约……是为了生活方便吧,出门刚脱裤子就到地方了。
此刻的杨宅内,杨树恩面前站着一名教徒,恭谨地垂头,眼神里透出不正常的狂热崇拜,有几分疯狂的意味。
“你是说,护送伊铎的那个女子,又带着随从离开了甘井庄?”杨树恩缓缓问道。
“是的,我们在庄子周围布下了眼线,那位女子已在昨日出了庄子,朝西行去。”
杨树恩皱眉道:“据说她是李钦载的女人,这个时候无端离开,去做什么?”
教徒垂头道:“当日掌教向李钦载要人,那个伊铎临前说发现了新粮种,伊铎说了这句话后,李钦载立马改变了主意,临时反戈,选择保下了伊铎,那名女子突然离开,是否与伊铎所说的新粮种有关?”
杨树恩点头:“有道理,大约只有这个解释了……新粮种,呵呵,伊铎保命的筹码倒是不小,不管是真是假,李钦载都别无选择,必须保下他。”
教徒沉默片刻,突然迟疑地道:“掌教,李钦载在朝中分量不轻,天子甚为宠信,咱们为何非要为了一个叛徒得罪他?对咱们景教恐非智举。”
杨树恩冷冷道:“你以为我是不识时务的愚蠢之辈?一个月前,波斯总教便传来消息,令我务必击杀伊铎,此人在总教犯下弥天大罪,教坛下令,不惜一切代价追杀他,伊铎不死,东方景教的掌教就换人。”
“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教徒愕然半晌,只好苦笑道:“如此,景教只能选择继续与李钦载敌对了。”
杨树恩沉吟良久,缓缓道:“那个女人离开了甘井庄,对咱们是好事,你立马派教中高手出城,循着她的足迹向西追下去。”
“长安城范围,我奈何不了李钦载,但他的女人出了长安城,我景教岂惧哉?拿下他的女人,以此为质,逼李钦载交换伊铎。”
教徒恭敬领命而去。
杨树恩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新粮种什么的,对一个宗教的掌教来说,根本毫不关心,他在意的是自己掌教的位置,因为这个位置这些年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利益,舍不掉,不能舍。
……
傍晚,甘井庄。
东南方的村口路中,悄然摆上了许多障碍物,有鹿角,拒马,木栅栏,皆是对敌战阵上抵抗敌军的东西。
这些都是庄户们摆出来的,别院宋管事招呼各家之后,庄子立马动员青壮,将村口的路封住。
封住村口没多久,又有几支百人骑队匆匆赶来,庄户们上前询问,原来是长安城各家权贵的部曲。
李素节等人得知教徒来甘井庄闹事后,立马召集部曲,并派出骑兵先行赶到甘井庄,帮先生坚守村口。
至于李素节等人,仍在赶来的路上,这几支骑队算是他们的前锋。
各家部曲下马后,为首的队正们简单交流几句,然后合兵一处,很快便在村口结阵,拔出刀戟严阵以待。
半个时辰的等待后,村口缓缓行来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有的走路,有的坐着牛车,皆是平民百姓。
村口的部曲们神情一紧,他们知道,一场艰难的对峙即将来临。
第675章 纨绔进村
景教发展教徒的方向,跟佛教和道教不一样,他们更倾向于在商人中发展。
不得不说,发展路线挺聪明的,商人有钱,一旦信奉了景教,便代表着源源不断的金钱供应教派,掌教又可以利用这笔庞大的金钱,来拉拢官员和百姓,使其越来越壮大。
拉拢官员自然是行贿,拉拢百姓则是靠着小恩小惠,比如送一桶油,几斤麦子,一边布教一边送礼。
办法也很聪明,很适合平民百姓的心理,反正这个神管不管用不说,先把实惠拿在手里才是正经,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我暂时信一信,如果发现不管用,许的愿不灵,立马放弃。
毕竟,中华大地不养闲神。
天上的神仙那么多,人家都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呢,竞争很激烈的。
从贞观年入大唐布教开始,景教经过初期的蓬勃发展后,近年来的布教却不尽人意,除了关中地区颇为势大之外,再往外发展便显得有心无力了。
而关中的百姓,也没有景教想象中那么忠诚。每年入教的人不少,但脱教的人也多。
外来的宗教,终究还是小觑了华夏百姓,他们不知道,勤劳朴实的百姓在信仰这方面,其实是无比现实的。
给你个面子,信一信你,你自己想办法实现我的愿望,实现不了,便是这个神仙不灵,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果断放弃。
此时出现在甘井庄村口的景教教徒,大约是景教在关中的骨干力量了。
村口被封死了,而且还有将士们严阵以待。
教徒们聚集后,便被眼前的阵仗吓住了。
他们信仰景教,但不代表愿意为它而不顾生死,都是有家有老小,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拿了点小礼物不过是出于占便宜的心理,可不代表为了景教私底下送的那点东西就要抛头颅洒热血。
眼前这些披戴铠甲,手执刀戟的人,分明是官兵,平民百姓哪敢跟官兵叫板?
人群顿时出现了骚动,数千人在狭窄的村口小路上挤得黑压压一片,但已有很多人悄悄地转身逃走。
村口的鹿角拒马桩后面,一名将领按剑而出,圆睁双目大喝道:“何人胆敢闹事,速速散去,否则以敌奸论处,杀无赦!”
这声暴喝又吓退了大批人,转眼间又跑了上千人。
仍留在原地的还有两千来人,很多人也不是不想走,而是被人群里的景教管事强行留住。
虽然人没走,但也没人敢闹事,毕竟眼前数百将士的刀戟正指着他们,刀尖幽幽散发着寒光,若是真有人敢出来大闹,说不定那些刀戟便会狠狠刺入他们的身体里。
双方于是形成一种安静又诡异的对峙中。
许久以后,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扭头望去,却见数百将士护侍着一群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匆匆打马驰来。
村口的小路已被景教的教徒堵得水泄不通,那群年轻人的马儿无法前行。
来人正是李素节等小混账,见教徒们堵住了路,李素节顿时怒了。
在李钦载面前,他们都是低眉顺目的乖宝宝,可是在李钦载的视线之外,这群小混账可是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被人堵了路,这得支棱起来呀,不然威严何在?
李素节也不说废话,当即便扬起了马鞭,狠狠朝堵在马前的教徒抽去,身后的众混账见状,立马有样学样。
狂风暴雨般的鞭子没头没脑抽在教徒们头上,身上,抽得教徒们哇哇惨叫,人群倏忽间给李素节等人让开了一条道。
李素节却仍不满意,一边策马前行,一边朝沿途的教徒抽鞭子。
“叫你们挡我路,叫你们挡我路!谁给你们的狗胆!”
“闹事!闹事!敢来庄子里闹事,你们谁是为头的?敢不敢站出来让我认识一下?”
伴随着声声惨叫,李素节一行人竟畅通无阻地进了村。